他們傳説在抗戰期間是一支情報隊伍,但沒有編制、檔案、記錄,只存在於老鄉們的口口相傳中。他們在太行山賣唱,演繹動人的故事。
“沒眼人”,是一羣“瞎子”,傳説在抗戰期間是一支八路軍的情報隊伍,但他們沒有編制、沒有檔案、沒有記錄,只存在於老鄉們的記憶和口口相傳中。他們在太行山賣唱,行走於茫茫大山,卻保存着遼州小調完整的曲牌曲目和原生態的演唱方式。這是一羣生活在世界最底層的人,他們活着或者死去,沒有人會關注。他們個個身懷唱唸吹打的絕技,演繹着各種糾纏動人的人生故事。(圖/王景春 文/南香紅)
太行山的雪突然就落了下來,密密地撲向人的臉。很大的山,很深的河谷,亂石叢中很少的一點田地。小路隨着山勢彎曲上升,一個村莊懸掛在高高的山腰上。“沒眼人”就出現在山西桃園後的亂石叢生的小路上。前面兩個挑着擔子,後面兩個揹着捆成的方形行李,一根棍子牽起兩個人,另外的手搭着前方的肩膀,串成一個長串。他們仰頭向天,腳尖輕輕地顫抖着試探之後,身體的重量才落下來,細長的導盲棍碰在亂石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盲人串起的隊伍拐過一座屋角,走在最前面的人陷進了泥裏,沉重的擔子從右肩換到左肩,拔出了腳,但不知向何處落,一個村民把隊伍串引出了泥水。“盲人宣傳隊來了”!一羣孩子飛奔着把消息傳遍全村。桃花紅了杏花白了,就像季節的輪迴一樣,每年他們都準時來。《桃花紅杏花白》是盲人們最愛唱,山民們最愛聽的一首山西左權民歌,據説被寫進了中國高等音樂學府的教材。圖為左權縣桐峪鎮上武村的一場演出。
就像歌裏唱的一樣,當某個季節來臨的時候,一羣盲人就會出現在遠遠的山樑上,融入一個小山村的夜色裏,攪得小山村活躍一陣子,然後在匆匆的一夜之後,又消失了。等一年之後的這個季節,再一次出現。圖為左權縣桐峪鎮上武村的一場演出。
沉默而堅硬的太行山是他們的舞台,崎嶇的山路交織着他們的命運,他們互相搭着對方的肩膀,串起透不進光明的人生。他們蹣跚而行,行走,演唱,活着。時間,在這裏不是以月以年計的,而是一個世紀。盲人也不是一代,二代,而是幾代人的生命累加。圖為一個上武村的村民加入宣傳隊的演出。
這該是怎樣的一種生存!左權縣寫縣史的人,只是草草記了一句:盲人宣傳隊,1938年成立,深入敵佔區宣傳抗日,38年以前自發走村串鄉演出。就這樣,他們無意中保全了中國西部民歌--山西省左權民歌最原生的狀態和最齊全的曲牌曲目;而左權民歌已經被納入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盲人宣傳隊把古老的曲牌曲目口口相傳,內容有的則現編隨唱。圖為隊員們等待隊長與上武村商議演出費用。
“一年聽一次,聽了七八十回了”癟着嘴的小腳老太太説。孩子的時候,躺在爹孃的懷裏在大山的那邊聽;出嫁了扔下灶頭的活計,在大山這邊聽,年年不落。而唱的呢?在桃園村,古稀之年的王貴明來這個村唱,已經是五十多回了,年年守着鄉親的熱火爐,端着鄉親熱呼呼的碗,養活了自己的一生。
“早先是給一碗飯,再後來是給點錢,十塊、二十塊,到七八十塊,吃千家飯,進千家門,可憐的嘛。”鄉民的話裏有一種萬分感慨的味道,他們只知道這是左權縣的一個傳統,但傳統始於何時,沒有人能説清楚。
雅的、俚的、俗的、渾的,高昂的、尖鋭的、低沉的、嗚咽的,鑼鼓、嗩吶、二胡、笙攪在一起,撞向太行山的峯仞,再折回人們的心底。
在桃園,錢討得不太順利。雙方都有些尷尬。盲藝人們説150元,村長説太多了,給100吧。盲人們堅持説“我們剛剛出來,就少這麼多,後面的村子就沒法要了”,最後是村長讓了一步,盲人們也讓了一步。藥成江用眼睛都要貼在紙上的距離,艱難地開出了一張收據:130元。錢在盲人的手裏一張一張地摸過,才了遞回來。藥成江細心好面子,梆打得好。他的一隻眼模模糊糊能瞧見點東西,所以到哪都是他打頭,隊裏算賬、去村裏要錢也是他。
左權縣城的一場演出後,盲人們相互攙扶着走下戲台。
在温暖的冬日陽光下,盲人們陷入了自己的世界。劉雙明(右)失明不久,他的世界是無底的痛苦,他總是默默地坐着,一雙完好但沒有光澤的眼睛看着前方,好像那眼睛裏隨時會有眼淚流下來;李永兵(左)的世界是音樂,他在裏面找到了快樂,因此他總是在笑,他有世界上最單純甜美的笑;陳現慶(中)的世界是沉默,沒有人能夠進入。
陳現慶外號“肉三兒”,不管出現在哪個村莊裏,都會引起一片驚歎:譁!“他有240斤呢!”,“不對,又長了,是260斤!”如果他再開口一唱,那就更了不得。他會打鼓,會吹笙,拉二胡,還是主唱。他的聲音粗壯如牛,兩隻盲眼睛會擠成一條縫。“肉三兒”很能幹,但也很麻煩,因為太重了,背行李的時候,必須低身躺下才行。如果沒有盲人宣傳隊,“肉三兒”不知道要怎樣生活。
“沒眼人”在後板峪村演出。左權縣太行山的溝溝縫縫裏有320個村子,一天唱一個村,也得用一年的時間。
《親疙蛋下河洗衣裳》、《光棍苦》、《開花調》,在這裏一首歌是可以聽一輩子的。在被大山圍成深井的小山村的最寂寞的時光裏,落雪了,就再也不會有外人進來了,除了三個頻道電視節目,一年四季裏只有“沒眼人”會來這裏演出。
等待村長的安排,等待一頓晚餐,等待晚餐之後的一場演出,等待演出後有一個可以睡覺的地方,似乎還有命運,對什麼都不能控制掌握的盲人來説,等待是他們唯一可以做的。
十多個盲人裏只有75歲的王明貴和隊長王玉忠娶過媳婦,其餘的都是光棍,背上的行李就是他們的全部。
每户村民接待一位盲人,村民們把這叫做“千家飯”。
張林慶用他的殘臂“端”起飯碗。憑着感覺,他能一滴不漏地進餐。張林慶是修渠炸壞雙眼和左臂的。這是後板峪村的赤腳醫生家的早餐:南瓜小米稀飯加餅子,毛主席的畫像上的光芒讓屋子裏格外温暖。
“正月裏梅花開,花開人人愛,光棍有心採一枝,拿回家裏沒人戴……” 盲人們再一次串成串,踏上青石板的小路,他們仰頭向天高聲呼喊着,不是向某個人,而是向整個村莊告別。沒有人應答,但有男男女女、老人小孩跟着他們移動、相送。村口,山路,轉彎,一個村莊一羣人不見了。山,撲面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