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賞姜夔的荷花,水佩風裳,嫣然搖動,冷香飛上詩句
姜夔的荷花是情人,記憶與現實重疊,別有深味!
“鬧紅一舸,記來時、嘗與鴛鴦為侶。三十六陂人未到,水佩風裳無數。翠葉吹涼,玉容銷酒,更灑菰蒲雨。嫣然搖動,冷香飛上詩句。
日暮。青蓋亭亭,情人不見,爭忍凌波去。只恐舞衣寒易落,愁入西風南浦。高柳垂陰,老魚吹浪,留我花間住。田田多少,幾回沙際歸路。”南宋姜夔《念奴嬌·鬧紅一舸》
有句流行語,所謂旅遊就是從自己呆膩的地方去往別人呆膩的地方轉轉。任何美景,並非百看不厭,旅遊有麻將堆在火車上,油菜花田的,倒不是他看風景,是風景看他,這倒也不失旅遊的一種樂趣。而真正得旅遊之精髓的,現代如郁達夫《故都的秋》,他的不遠萬里,要從青島趕到北京,就是為了享受和領略故都的秋味。
而能夠真正愛荷花的,是姜夔。
“餘客武陵。湖北憲治在焉:古城野水,喬木參天。餘與二三友,日盪舟其間。薄荷花而飲,意象幽閒,不類人境。秋水且涸。荷葉出地尋丈,因列坐其下,上不見日。清風徐來,綠雲自動。間於疏處,窺見遊人畫船,亦一樂也。朅來吳興。數得相羊荷花中,又夜泛西湖,光景奇絕。故以此句寫之。”
這是姜夔寫在這首詞作前的跋語,又叫前記,作者寫下來,肯定是有不得不寫的原因。
翻譯出來,我曾經在武陵這個地方,那是湖北最高司法所在地。那裏有古城,有野水,有巨大參天的喬木。我和兩三個朋友,每天盪舟在水面,靠近荷花喝酒,那地方,景色幽靜,完全是仙境。秋天的湖水慢慢乾涸,湖邊的荷葉卻高大茂盛,長出地面兩三米,且岸邊相對乾燥,因此我們幾個人就坐在荷葉下,從下往上看,荷葉密集遮住了太陽。風輕輕吹開,荷葉像雲一樣搖動,間或可以從荷葉莖的疏疏的地方,看到遙遠在湖心的畫船和人。
我來到江南吳興之後,也數次和人徜徉在荷花間,又夜晚船遊過西湖,風光奇麗呀,因此我做下這首詞。
“鬧紅一舸,記來時,嘗與鴛鴦為侶。”
在熱鬧的荷花叢中,一隻小船。我曾記得那湖上是鴛鴦成雙成對。這裏暗示着良辰美景,作者內心和情感的孤獨。
“三十六陂人未到,水佩風裳無數。”這就是旅遊最可愛的地方,你永遠會發現有新的驚奇,明明是,看見了滿塘高大的荷花,翠衣紅袖,壯觀在前面,他偏説,是荷花盛裝而立,在和風麗日中迎接他從江湖外趕來,赴這場盛會。這其實已經是記憶中游玩過無數次的荷花湖,因為知道全貌,必定是在把握當中。
“翠葉吹涼,玉容銷酒。更灑菰蒲雨。嫣然搖動。冷香飛上詩句。”
那荷葉吹來清涼的風,那荷花如美人,美人如荷花,更容易讓人心曠神怡,飲下一杯杯美酒。更何況在這巨大的蓮葉荷花間,忽然飛來細細小雨,在細雨微風中的荷花,別有一種清媚,那清冷的香氣飛上了詩句。
明明是他寫詩,但是這荷花如人的姿態,既美麗又聖潔,而且是細雨中的冷香,怎麼不叫人詩興開闊呢?
這寫出了荷花的多姿與盛情,熱鬧是熱鬧,但也不是那種俗氣的喧囂,這是天上仙子,等待人間知己那種快樂。
這是姜夔將荷花的擬人和知己化。那是一羣和他知己的仙女呀!
到了黃昏日暮的時候,只看見了巨大的荷葉,那美麗的荷花漸漸隱約在暮色當中,我沒有看到那美麗的情人一樣的荷花,是你真的忍心離開了嗎?而我卻一步一徘徊,不肯放舟歸去呀!
”只恐舞衣寒易落,愁入西風南浦。”我卻擔心你,在夜晚的風中那美麗的舞衣被吹落,被風吹到你看不到的地方。
“高柳垂陰,老魚吹浪,留我花間住。田田多少,幾回沙際歸路。”
正如同桃花源的景色,有高柳垂着濃密的樹蔭,有老魚浮出水面,彷彿都想讓我留在這裏,那田田的葉子,分外留人和不捨,讓我多少次惆悵在歸路上。
這其實是看到了西湖的勝景,想到的是從前在武陵的荷花,而這個徘徊並不是在某一個特殊的地點,是上升到了所有有荷花的路。
其時姜夔也點明瞭這首詩,荷花是他的情人,無論是在武陵,在吳興,還是在西湖。武陵是他和荷花的初遇,在那個幽靜的仙境裏,他和荷花荷葉結緣,而在吳興和西湖,則是現實和記憶的重疊。他開始直呼那些亭亭依依的花朵是他的情人。他鑑賞了她的美,反過來她帶給他無限的靈感和追慕。在與荷花的互動當中,他生出了依依不捨的柔情,甚至擔心荷花夜裏冷,吹落了花瓣。
你有多少是去同一個地方或者類似的地方?雖然姜夔説自己至少是在三個地方看荷花,也有朋友陪伴,但是在他內心卻是單一的,只有無盡的荷花和歸路,他一個人的。這是心理的感覺。
這首荷花詞的美,在於融入了作者的情感和靈魂。你讀到的不是遊記,是過去現在乃至將來的關於荷花的愛戀和感情。這種風格起自屈原,在南宋詞作中,漸漸以媚俗為趨勢的熱鬧作品中,無疑有着另一種高雅的深沉。
荷花是他的情人,他並不誨言,但是我們很容易知道這種情和世俗情人的本質區別。反而比周敦儒的更加有動人氣,因為周敦儒説,荷花只可以遠觀,不可以近玩。但我想姜夔最願意的,就是在荷花塘中,高高低低天然陪着,説着話,喝着酒,沒準也會親一口。
但是終其一生,他都沒有辦法有自己的荷塘。他以貧病老死。那些曾經他陪伴的荷花,想必也會從此真正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