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尋圓明園順木天的遺蹟
作者楓影斜渡
探尋圓明園順木天的遺蹟
“順木天”位於圓明園西北角“紫碧山房”的東邊、匯芳書院的北邊(圖01)。
雖説那裏曾存有劫火餘生的一些建築,隨着歲月的衝擊,那一帶除了一些殘存的假石山,地面幾乎不見遺蹟,甚至連原建築遺址的輪廓都無存留。儘管在圓明園的導遊圖中標註了“順木天”的位置(參看圖01),也未必引起遊人的興趣。
自2019年年底法國駐大清外交官謝滿祿(Robert DE SEMALLÉ1849年- 1936年)相冊問世,多張照片為帝都首張引起我的興趣,其中一張“順木天”(圖02)的實景照片引起我的好奇:它的外形和我們今天見到的頤和園廓如亭何等相似。
謝滿祿拍攝的“順木天”照片為我們提供了以下信息:
1.順木天為八角重檐青瓦木質彩繪敞亭。八角形的台明設東南西北四個“垂帶踏跺”,台明外似有八邊形矮牆(扶手牆)和相應的台階入口。
2.八面亭每邊三間:中間寬長;兩次間短窄,次間長度不及中間的二分之一。因此可把次間視作“廊間”。
3.亭每邊外檐柱四根:兩側立柱即“支角柱”為“圓形柱”,中間兩根為“方形柱”。通過仔細觀察區分,相互印證,可以推斷出順木天亭的立柱按同圓分三圈:內圈八根圓立柱,中圈八根圓立柱,外圈八根圓立柱 + 十六根方立柱, 順木天亭共有四十根立柱。(圖03。可看放大圖中的標註)
從以上的觀察自然會想到頤和園內最大的八方亭-廓如亭也有同樣數量的立柱,甚至圓、方立柱的比例都完全一樣(圖04)。今天我們所見的廓如亭據官方記載為光緒年重建,未見標寫具體年份。自清光緒重建後廓如亭在整體結構和外形上並無明顯的變化(圖05)。
清乾隆皇帝喜好“孿生建築”,比如:清漪園的“玉帶橋”和“繡漪橋”(圖06);清漪園花承閣“多寶琉璃塔”和玉泉山靜明園聖緣寺“多寶琉璃塔”(圖07);香山靜宜園昭廟的“萬壽琉璃塔”和承德須彌福壽之廟的“萬壽琉璃塔”(圖08);北京西山寶相寺旭華之閣和玉泉山東嶽廟玉宸寶殿(圖09);圓明園正覺寺八角重檐文殊亭和承德殊像寺寶相閣(圖10)…… 還能舉出一些例子。
圓明園的“順木天”和清漪園的“廓如亭”會不會也是一對“孿生建築”?
先從建築的面積對比。
今天頤和園廓如亭的面積,有載“亭內面積130平方米”,“140平方米”;還有載“建築面積384.95平方米”。
因受疫情影響,現階段廓如亭一直關閉,無法近距離測量只能估算:正八邊形矮圍牆(扶手牆)每邊外側主牆長10.7米(圖11),台明的邊長為:7.2米,台明與矮圍牆間距3.8米。(圖12)
在圓明園順木天的遺址,能否找到相似的尺寸?
為了進行實物對比,有了探看順木天遺址的願望。由於2020年新冠疫情的影響,一直未能如願,年中儘管公園已對外開放,因具體遺址所在“區域”灌木叢生,雜草茂密,實在難以進入(圖13-1、圖13-2)。時間進入2020年的深秋,北京公園有清除雜草防火過冬的習慣,才得以找到現場,實現一探究竟的願望。
今天進入圓明園順木天遺址有兩路:
從圓明園遺址公園內的西北角、紫碧山房東側的道彎進去(圖14-1),向北幾米不遠向東(,14-2),可見一棵高大的楊樹(圖14-3),楊樹的南邊就是原流經紫碧山房的小河(今無水)(圖14-4),離開馬路沿舊河道向東一百多米有一處小樹林(多為槐樹)(圖15),林中的小土丘就是順木天遺址(圖16)。
還有一條路:在匯芳書院“景名石”(圖17-1)前大道的路北的“環衞工場”鐵柵欄門內(圖17-2)。進入工場大門的不遠的土路路西即是(圖18)。
今天在順木天遺址內能清晰地分辨出大亭的大致輪廓:順木天位於一個“島”上,四面環水(有河溝遺蹟可尋),和“樣式雷”繪製的圓明園圖樣史料一致(圖19)。從史料圖中的山丘、流水和圍牆的走向和分割,可以認為:順木天是紫碧山房內的一個附屬建築,所以乾隆爺有關“順木天”的詩,都寫在與紫碧山房中與其鄰近的建築中如:“學圃”、“景暉樓”、“豐樂軒”(圖20-1、 2、3、4)。
在順木天遺址現場很容易看到紫碧山房門前,由東向西流來的河水在“島”前分成南北兩道水流(圖21),最後在島的東端匯合在一起,繼續東流(圖22)。島的東、西環水上設平橋,便於上島登亭,今天除了西端可見一堆亂石(參看圖15-2),東邊橋址已無跡可尋。
在今天順木天遺址,可見一個很大的土圍子,中間有一個凸起的平台。(圖23)
土圍子疑是順木天扶手牆遺存,現場觀察,扶手牆是建在自然石塊壘砌的地基之上,在土圍四周可見到不少裸露的石塊(圖24-1)。這種建築牆基的設計,充分考慮到“順木天”附近的土地平坦,水位較高,用天然石塊作地基,可以確保扶手牆地基在水浸泡的情況下的穩固性。
土圍中央平台,疑是“順木天”的“台明”遺存。站在台明上基本能辨認出土圍呈“八邊形”(圖24-2),土圍的高度西低東高,低處0.8米,高處達1.5米(圖24-3),底部寬度在1.5米-2.0米之間,排除因地形西高東低的因素,應該有後來的無意識改變。
土圍在東、南、西和北四個方向都有缺口,疑是原設台階處。站在台明的中央,很容易找到相應的豁口,開口的方位基本正南正北(南北軸線略向東偏10°左右 )(圖25)。土圍的“東南邊”上有一個“豁口”,這個方位本不應該有“闢門豁口”,推想是後來莊户為方便進出開的口(圖26)。
在土圍頂的中心點,根據“正八邊形”,尋找等距邊長八個角,估算出圍牆的邊長可以在10.5米-11.3米(參看圖24-2、圖27)。中央平台(台明)的邊長不少5.5米,而土圍和平台之間的間距可在4.5米-5.5米之間(圖28)。由此可以推斷出順木天的八邊形台明的邊長,包括磚石包邊,完全有可能在7米以上,和廓如台明邊長相近。
在順木天遺址的地面可見到一些破碎磚瓦,未見琉璃殘片,估計順木天屋頂鋪的是青瓦:筒瓦的寬度上下不一樣,為上寬15CM,下寬14.5CM(未能見到長度完整的筒瓦)(圖29)。板瓦上寬21CM,下寬20CM,長22.5CM(圖30)。在大清建築製材規制上,筒瓦的尺寸為皇家建築最寬尺寸,板瓦比皇家用瓦最高尺寸略窄一點。
在遺址的台明的西北角,土圍內橫卧着一塊“埋頭”(又稱“拐角石”,“角柱石”)(圖31)兩鈍角的邊長為0.5米,長為1.5米(或稱“柱高”),朝外有1.0米長的“光面”,其餘0.5米為粗糙面,應為埋入地下部分(埋頭厚度無法測量)。符合順木天老照片中台明的“埋頭”(參看圖02、03)。這個0.5米寬度的“埋頭”和廓如亭台明的“埋頭”尺寸完全一樣(圖32-1。廓如亭露出地面的“埋頭”高度在0.38米左右)。在今天廓如亭台明拐角處的“埋頭”,除高度,其石質,顏色和鋭角邊長0.5米和順木天遺址的埋頭遺存非常相似,甚至一樣(圖32-2)。
頤和園廓如亭扶手牆的“腰際石”下為虎皮石基牆(圖33-1),八角的拐角處也有“埋頭”,因地勢原因靠昆明湖的位置低,埋頭相對就高,離湖遠埋頭短,甚至沒有。扶手牆的埋頭,石質、石色雕工、差異較大,鋭角邊長的長度在0.43米-0.50米(圖33-2)。由此説明廓如亭扶手牆的石料,非原件,疑為重建時東拼西湊的“產物”。
在順木天遺址土圍南門外西側,有一個大枯樹樁,疑是照片中(參看圖03)圖左位置的那棵樹(圖34)。順木天遺址內可見多棵枯樹樁,雖説樹徑長達在0.4米左右,這些樹樁為槐樹,生長速度比較快,有個“五、六十年”就能達到那個樹徑。
為了進一步瞭解順木天的建築尺寸,我數了“兩亭”下檐每邊的“瓦壟”數,因“檐翹腳”的長短,會影響檐角瓦壟數,我選擇支撐“重檐”的“中圈圓立柱”,兩柱之間的距離為“24壟瓦”,這個“24壟瓦”的距離和廓如亭的相關位置的“壟數”完全相同(圖35。可放大看詳細標註的瓦壟數。),由此説明兩“亭”的中圈枋長相同,亭的佔地面積也應該相差無幾。
通過以上分析:圓明園順木天和頤和園廓如亭的佔地面積,扶手矮牆和台明的邊長,建築結構,外檐中間方形立柱等尺寸、外形完全近似,相同點如此之多,完全像是一對“孿生建築”。
今天頤和園內的廓如亭是否是“乾隆時期的原建築式樣”,無資料證明。
可以肯定:乾隆時期在清漪園建有“廓如亭”(圖36
《欽定日下舊聞考》中提到清漪園的廓如亭);圓明園建有“順木天”(參看後面提到的《乾隆御製詩》插圖。在和“紫碧山房”相關的建築的詩中,多次談到“順木天)。
這兩座“大亭”的具體初建年份,未見記載。
這裏不妨對廓如亭和順木天可能建造的時間作一個大膽的推想:
從建築規模看,“順木天”不可能建於清雍正年間:儘管雍正帝曾在此建有“學圃”,那時只有“兩間房”。到了清乾隆十五年(1750年),乾隆帝還寫了“學圃”詩(圖37)。順木天大亭的出現可能和乾隆二十四年(1759年)-二十七年(1762年)大規模增建“紫碧山房”有關。乾隆二十四年(1759年)的《題豐樂軒》(圖38)再次提到柳宗元《種樹郭橐駝傳》中的“順木天”理念(圖39),和”樊遲請學為圃”的故事(圖40)。乾隆二十六年(1761年)的《景暉樓》(圖41)的詩中再次談及對“順木天”的感悟:種樹要順應樹木的自然生長規律,使它按照自己的本性成長。同理,要與民休息,不要管得太多。在沒有對紫碧山房進行擴建前,“學圃”提到的“順木天”只作為一種“理念”,乾隆建造“順木天”大亭可能是落實這種理念。
清漪園始建於乾隆十五年(1750年)。歷時十五年
乾隆興建清漪園的目的之一是為崇德皇太后(孝聖憲皇后)慶六十大壽(1751年)。後來,乾隆帝每隔十年都要在清漪園為其母祝壽:1761年的七十大壽,1771年的八十大壽。考慮多種因素:南湖島可能建的比較早,而十七孔橋和廓如亭可能建的稍晚些。1761年前夕建成的可能性大些。這個時間正好和大規模興建紫碧山房,包括“順木天”的時間重合。
由此將這兩處“大亭”的建築時間最晚推算在1759年-1762年之間還是可行的。(具體的準確時間還有待史料確認)。
既然謝滿祿拍攝了圓明園的順木天(拍攝時間為1880年-1884年)為什麼沒有拍攝清漪園的“廓如亭”?
推想原因有三:
1. 廓如亭雖然屹立,已破爛不堪,搖搖欲墜。缺乏美感未攝入鏡頭。
2. 防止廓如亭因腐朽而坍塌,已被拆除,材料落地,材料堆放在原地如工地,比較雜亂。未被選入鏡頭。
3. 廓如亭已不存在。
根據謝滿祿拍攝的皇家園林中景物狀況,第一種情況不存在(圖42)。
第二種情況也不存在:當時的東堤迤東為“農田”與外界無守防界線,閒雜人員容易進出。拆除的木料磚瓦很容易損壞丟失(圖43)。
第三種情況最有可能:防止廓如亭坍塌,主建被拆除,建築材料已歸入“庫房”。
從現有資料可以確定:1860年第二次鴉片戰爭,英法聯軍火燒圓明園之後,廓如亭還存在一段時間(參看圖43)。
圖43 為愛德華·包臘(Edward Bowra 1841年 —1874年)收藏。以前曾認為是包臘自己所攝,拍攝時間為1870s.後有一種説法該照片可能是德貞(Dr.John Dudgeon,1837-1901)所攝,時間可能提前到1865年。這張照片是目前所見1888年重修清漪園(改名“頤和園”)之前,在繡漪橋上拍攝萬壽山最早的照片。照片中可見“十七孔橋”東頭的“廓如亭”。
圖44 是英國攝影師查爾斯·弗雷德裏克·摩爾(Charles Frederick Moore)拍攝(或收藏)。照片中靠繡漪橋東北牌樓(抱柱石)北邊的東堤的西邊少了一棵大樹,由此推斷拍攝時間比圖43稍晚一些。照片中“廓如亭”依然存在。
圖45 是【英】喬治·厄內斯特·莫理循( George Ernest Morrison 1862年-1920年) 編撰的《中國景觀》(Views of China),拍攝時間在1870年左右。照片中可見“廓如亭”。莫理循來華時間較晚,該照片應為向他人購買。
圖46 這張照片是“黑龍”先生提供的。該照片作者不詳,拍攝時間為“1870s”,圖中已找不到“廓如亭”,仔細辨認,還能看到殘存的“台明”。
從以上四張照片可以得出結論:1860年之後廓如亭是存在的,而1888年修復清漪園時,廓如亭已經不存在,消失了一段時間。
清漪園時期的廓如亭是什麼時候消失的?
我們繼續看照片:
圖47 是摩爾(Charles Frederick Moore) 拍攝(或收藏),照片中有廓如亭,該照片也是目前所見乾隆時期“廓如亭”最近景的模樣(圖47-2)。
從圖47-2 照片中可以分辨出乾隆時期的“廓如亭”,其外圈檐柱有正方的區別,儘管立柱的數量因腐朽倒塌,數不出四十根,但細細分析其中立柱的位置,和架樑的結構應該是“三圈四十根立柱”。比較乾隆時期的“順木天”和“廓如亭”,兩亭的外形輪廓非常相似,只是重建的廓如亭的屋頂看上去稍微有點尖(圖47-3)
由於摩爾在中國拍攝照片的時間跨度太大:1860年-1884年,所以斷定該照片的拍攝時間有一定難度。
圖48是一張標註為1880s 的照片,攝影者不詳。照片中廓如亭已經不在,只遺地基。從圖47和圖48中發現,根據觀察者和銅牛所在的位置和角度,可以推斷出背景中的廓如亭是否存在。
如果拍攝者與銅牛長方形基座平行,或牛的左右犄角看上去張的較大,背景已脱離了亭子的位置。
通過這個方法來斷定一下幾張斷尾銅牛的老照片。
圖49 為1870-1880 托馬斯•查爾德 (Thomas Child 拍攝)。這張照片中的牛角所拍開口過大,拍攝的角度,不能把“廓如亭”的位置納入鏡頭。該照片無法斷定後面是否有亭。
圖50的拍攝角度過於“平行”,照片中無法看到“廓如亭”的存在。圖中銅牛口鼻前的小樹在圖47中可見,從小樹在銅牛背後的位置,也就很容易判斷大亭的位置。
圖51是謝滿祿拍攝的清漪園“銅牛”,拍攝的時間在1881年-1884年之間。照片的背景有“枯樹杆”和“小樹”,這兩棵樹在圖47中存在,根據機位的角度,可以推斷出,攝影者有意識不把“廓如亭”拍攝進去。
圖52是阿芳(黎芳 Afong Lai, 香港華芳照相舘)1879年出售的畫冊《黎芳北京攝影集》中的一張。根據攝影者的位置和角度,銅牛的背景應該就是“廓如亭”的位置,而圖中不見亭子,説明1879年時廓如亭已不存在,由於照片選擇“仰角”連遺址上的“地基”也見不着。相冊出品的時間為1879年,考慮到拍攝的製作時間,北京-香港的來回路程。該照片的拍攝的時間可能在1878年,或許更早一些。如果1878年廓如亭已經不存在,謝滿祿1880年來北京,當然拍不到清漪園的廓如亭。
同樣,當我們看到一張清漪園時期帶有“廓如亭”的照片時,把拍攝的最晚的時間推定在1878年是比較合適的(圖53),因為目前尚無證據説明廓如亭消失的更早。
由此可以説明:謝滿祿拍攝圓明園的“順木天”時,清漪園的“廓如亭”已經不在。
1888年重修清漪園時,因國力不濟,常常是拆除其它地方的“建材”,用於重修。
重建廓如亭時,有可能使用拆除“順木天”主體樑柱枋櫞,主要石件,如台階,135度拐角石,再加上原“廓如亭”的材料,拼搭成了我們今天所見的模樣(圖54 )。
謝滿祿的“順木天”照片是目前所見最清晰的一張,是否是“唯一”一張,還需專家確認。在樣式雷“清宮營造檔案”中可能會有順木天拆除的時間和廓如亭重建的年月。
從順木天遺址和周邊建築消失的狀況,可以推想:順木天可能是在短時間內瞬間拆除,而且拆除的太徹底,連其它遺址常見的“柱頂石”,“好頭石”,“地栿石”,“石台階”,“埋頭石”,“階條石”等“石件”幾乎不見(遺址現場只發現一根“八角形台明的埋頭”)。
最好的解釋:整體搬家。
今天所見的“頤和園廓如亭”或許就是挪動了位置的“圓明園順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