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軒

晚櫻開得這麼熱鬧,是為什麼呢? | 沈軼倫

由 宿秀榮 發佈於 休閒

本文配圖均由作者提供

晚櫻開起來,比早櫻敦實多了。

早櫻的顏色偏白偏粉,單瓣無葉,開放時花朵近乎透明,輕盈若脱離地心引力,有種翩然的仙氣。在晚櫻則是明豔。盛開時花葉同放,沉甸甸的重瓣長得密密實實,直到把樹的枝條都壓低下去,漫溢到兩邊人行道和自行車道上,壓到與成人的眉眼齊平的位置。花開時節,順着這條栽滿晚櫻的道路走過去,人要不斷低頭、側身、繞行,為花讓路,當然,也會不斷駐足。一球球的花,約定俗成,決定來開一個熱鬧的市集。你是偶然闖入的,過客。

花開得這麼熱鬧是為什麼呢?

用不了兩週它們就會凋謝。風一吹是一陣花瓣雨,雨一下就是整朵整枝的墜落。幾天前還像少女嘴唇一樣柔軟鮮豔的花瓣,幾天後再從這條路上走過,都已變成地上一層落花,等走出花徑好遠,拐過了彎,一直走到了熱鬧的大街上,身邊的人來自不同方向,腳步斑雜,你不經意低頭一看,只有自己的鞋底沾着一圈肉片一樣的粉紅,像一個活物被剝殺後的鱗。

花開花落,如用倍速觀看了一生的開場至落幕。人們在花前停留讚賞,紛紛用鏡頭記錄春日之美。可在攀弄花枝合影的時候,是否有人會想到,自己的生命模式和眼前速朽的花朵其實一模一樣。方向完全一致,區別僅在週期長短。

“幹這一切都是為了什麼呀?”在《安娜·卡列尼娜》裏,被作者托爾斯泰寄予最多自傳色彩的青年列文也這樣問過。

他在農忙時節,去地裏看全村男女老少連夜收割黑麥和燕麥、打穀和播種冬麥。遠遠看着在灰塵飛揚的穀倉裏忙碌的人們,他不禁發問:“我熟識的馬特廖娜老婆子為什麼這樣起勁哪?”他望着那個受過傷的消瘦的老婆子,在高低不平的堅硬的打穀場上緊張地挪動她那雙曬黑的光腳,使勁耙着穀子。“當時她的傷痊癒了,但不是今天就是明天,或者再過十年,人家就會把她埋葬,她身上什麼也不會留下。這個穿紅裙子的漂亮姑娘現在那麼幹淨利落地簸谷,將來也什麼都不會留下,人家也會把她埋葬。還有那匹花斑騸馬也沒有剩下多少日子了。”他望着忙着把麥子送到打穀機上的有着大鬍子的農民費多爾,“他也會被人家埋葬的。可他現在還在解麥捆,發號施令,對娘兒們吆喝,利索地調整飛輪上的皮帶。最重要的是不僅他們要被埋葬,連我也要被埋葬,我也什麼都不會留下。這都是為什麼呀?”

列文一邊這麼想,一邊卻沒有感傷,也無暇感傷,或者説是不敢感傷,他分明已經觸摸到時間的侷限,像觸摸到籠罩在我們真實生活之上的罩蓋。但第一反應,卻是低下頭,忙着看着表,計算工作量、規劃定額。和一百多年後的我們一樣。

他沒有房貸的煩惱,沒有貧病困苦,他不需要面對公司考核或者子女升學的現實瑣事。在小説裏,和在小説外,列文和托爾斯泰,同樣身為富裕的貴族、同樣娶了自己心上人且家庭美滿。但歸根到底,不論貧富差異,不論年紀大小,不論是身處剛剛廢除農奴制的彼時還是科技昌明的此刻,人沒有變化,所以人還是要回答這些問題——“我是個什麼人?我在什麼地方?我為什麼在這裏?”

我是偶然發現這條開滿晚櫻的小路的。

那時我剛剛搬到這個新開闢的街區。地廣人稀。天空中時有我不認識的大鳥飛過。有時雨過剛天晴,濕潤的人行道上時有蟾蜍、蚯蚓和蜈蚣,走路時要很小心,才能不踩到它們。周圍許多地塊還未建樓,都被柵欄圈着。有時一個人走很久,都遇不到另一個人,只見靜置地塊裏的雜樹枝葉葳蕤,藤蔓在風中悄悄伸展着小手。我只覺一切陌生,和自己原先熟悉的市中心密度迥異,心裏也對這個新街區牴觸。直到在一個四月初,我散步時,誤闖晚櫻的市集。

那一刻,是沒有一點聲息的,但我只覺得喧騰撲面而來。花朵的勃勃生機,湧動着難以名狀的熱情,不似早櫻的清雅,晚櫻的盛放,有一種俗世的嘈雜,它們互相推搡着,像清晨的菜場,擁擠着從枝頭探出頭來。蜂蝶扇動翅膀,在這些爭先恐後冒出的花朵前,一時難以抉擇。一條長長的小路,除了我就沒別人了,一輛車也沒有通過,卻充滿聲音。

“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心同歸於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滿心困惑的列文,最終在與農民費多爾的交談中,重新找到信仰的意義。生活的意義在於行善和愛人。“一些模糊不清但意義重大的思想就湧上他的心頭,好像衝破閘門,奔向一個目標,弄得他暈頭轉向,眼花繚亂。”

就是在晚櫻的聲浪裏,從那一個決定性的瞬間開始,我喜歡上這個街區,也開始喜歡我新搬入的房間。我幾乎是掐着時間,期待着第二年晚櫻開放的時節。我準備好餐茶,招待朋友們來新家做客。其實這些都不重要,我想請他們看看我的晚櫻。

我等待着那個週末的到來,唯恐朋友來時,花還未綻放,又唯恐他們來時,花期已過。終於到了約定的日子。天氣很熱,朋友在我再三鼓動下,勉強走到花徑,已經出汗,覺得曬,顯出疲倦,看了一眼這條小路和兩邊荒地,便催促去買冷飲,並不覺得此行值得。還有一個朋友則説:“花,是被子植物繁衍後代的生殖器官,你不覺得欣賞植物的器官是很奇怪的人類習俗嗎?”

於是我知道了,人的悲欣並不能與他人相通。如列文忽然弄明白人生意義的那個剎那,他大踏步地跑向一片草地,興奮到再也走不動,他凝視着草地上一隻綠色的甲蟲怎樣沿着一根冰草爬上去,但被茅草葉子擋住了。他拉開茅草葉子,不讓它擋住甲蟲的路,又彎下另一片葉子,讓甲蟲跑過去。“什麼使我這樣高興啊?我發現什麼了?”“我是什麼也沒有發現,我只是明確了我所知道的事。我懂得了那不僅過去而且現在賦予我生命的力量……”

如果列文拖着友人去看看這一株小草,或者這隻小甲蟲,看到的人,也許也不會懂得托爾斯泰醍醐灌頂的震動。因為“這是一個秘密,只有我一個人需要”。

現在我住的這個街區很熱鬧了。新學校、新購物中心、新通的地鐵站都已經落成。花開時節,也會有市區其他地方的遊客開着導航慕名而來。曾經在花徑兩邊閒置的地塊上,雜樹和藤蔓早被推倒,吊車機車在忙碌建設着,預示着周邊未來的發展前景。今年,晚櫻在工地晝夜不停的機器運轉聲中,又如約開了一次。

一樹一樹的花開,它們不再是屬於我一個人的盛宴。

兩個穿清潔工制服的阿姨在花前比劃自拍。我走過去説我幫你們拍全身,她們不好意思,背過身大笑起來。等一陣笑完,立即塞給我手機,落落大方在花前側身、伸手、展臂、望天、互視,迅速熟練地擺出一系列動作。然後她倆開開心心拿回手機告訴我“這就去發抖音”,我也覺得開開心心。

一個老奶奶坐在輪椅上被推過來了,照料者壓低一根花枝給老人嗅。老奶奶問“能掐嗎?”照料者説“可不能夠哇”,一邊退後幾步,給老人和花拍了照。老奶奶摸摸懷中的花瓣。晚櫻如馴服的小獸,收攏爪腳,抬頭望着老人。老人一放手,滿枝的花飛一樣彈回高處。


  作者:沈軼倫

  編輯:錢雨彤

責任編輯:舒 明

  來源:文匯筆會


*文匯獨家稿件,轉載請註明出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