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渡命中之河

市區的重慶南路第一小學,原是相鄰一座天主教堂的嬤嬤宿舍。關於教堂、彌撒和嬤嬤,在當年上海的小學教師中,能以合適方式講明白的,應該不多;而人云亦云的,最是常見。以至於,現在走過教堂,我下意識裏還會覺得,那裏是佈滿暗道機關的所在,總有諜台的信號,從教堂高聳的尖頂一圈圈向外輸出。1967年起,我在這個曾經的嬤嬤宿舍裏,上了六年小學,一直以為,嬤嬤們的臉色是菜綠的,無不陰鷙。

橫渡命中之河

就在這個為我製造過不少認識偏差的地方,我曾對自己做了一次如有神助的估量,就是大膽預判自己的游泳潛力。三年級時,我報名參加了橫渡黃浦江的體能測驗。那年我九歲,剛能蛙泳百米,卻認為自己能抗住連續遊進四小時的測驗。這是一次了不起的自我估量,沒有依據,只憑想象。

低於三年級的,沒有報名資格。三年級學生,僅允許報名橫渡龍華港附近的黃浦江江面,稱為短遊。還有兩個項目,分別叫中游和長遊,是在不同的兩處江面橫渡長江。中游的理論遊距6000米,長遊12000米。這兩項,區內每所小學只會有一至三人入選,入選者即成全校的英雄。

三個項目,同在一個泳池測驗,持續遊進的時間,分別是4小時、6小時和8小時。這一切都是在學校的櫥窗裏公佈的。參與這類活動,按當年的習慣,我們是不事先知會家長的。

本校那次渡江測驗,是夏季的某個週日,在第二醫學院東部校區一個非標的泳池舉行。報名者共計52名,三年級有12名。52人下水後,佔了池面的小半。一面紅旗先導,固定在兩個黑色救生圈上,由一位教工推行。開始,整隊遊速緩慢,相當一部分時間在抬頭踩水。半小時後,我們的體温攀升。烈日下,臉部頸部皮膚似有被粗暴揭去一張膏藥時的那種灼痛。兩個小時一過,有人划向池邊,撤了。

池岸縱向兩端,各站有一名穿白色平腳短褲的體育教師,早已曬成喀麥隆球星的模樣。他倆都從地上掂起一根帶着圈套的長竿,準備應對突發。這個動作,給測驗者一定的心理壓迫,大限已然到來,大家的疲沓感被瞬間放大。三小時過去,水中人頭明顯變少。

極限時刻,我已感受不到池水對身體的託載。數次在水裏昏睡,嗆水而醒,狀態如處搖籃;而另一邊,體育老師嘴上的黑色膠木哨子,動輒暴力地響起;或催促我們保持緊湊間距,或警告腳踩池底將視為出局;或詢問某個乏力者是否放棄。有人舉手,宣佈中止,悲傷而笑;有人不耐煩地搖手,似充滿敵意地表示決不放棄。隊伍裏,也有女孩在呼哧呼哧悶頭努力。儘管哨聲虐心,再看波光粼粼之中,苦撐的少年們漸有勇士光彩;寶藍色水面,悲壯之氣噴薄而生。眼看同級同學不斷離去,我好像已揹負着整個三年級的榮譽,在滑動着乳酸堆積的沉重手臂。

報名前,對於四小時不間斷兜遊,會是怎樣的考驗,心中沒數;只是覺得自己的意志足夠強大。事實上,三小時後的每一秒鐘,我都在問自己,要不要放棄?對於一個九歲的孩子來説,這有點殘忍,他薄弱的意志力,幾乎不能承載這種連綿不絕的內心抖豁。

有一位體育教師讀一年級的兒子,破例在我們測試的隊列裏,而且,他選的是中游。他的存在,既令我沮喪,又刺激到我。在幾乎就要潰退時,想象到這位小弟弟眼神裏的鄙夷,瞬間就逼出了我捨死忘生的最後餘力。

陣陣窒息來了,身體缺氧,狀態萎靡。我確實要計算一下,與其再堅持一段後仍是放棄,真不如立即中止。精明,常能瓦解人鈍鈍的意志力。依賴想象的自我評估已被顛覆,此時的評估,已由眼下的實際感受、判斷、僥倖、意志,以及榮譽感等混合推動。突然,有一個蠻橫的念頭出現了:只要還有一個人在堅持,第二個就應是我。這個念頭來得混沌而莽撞,我墜入半夢半醒。

當宣佈,池中短遊者全部及格,可以上岸。那個瞬間的感受,就像走失經年的孩子,突然被告知,雙親正在趕來的路上。一起上岸的三年級同學,只剩兩名,十人沒能如願。

回家路上,全身火燙,仲夏的季風,在我身上吹拂出了春天的和煦。心底滿是蕩氣迴腸的豪邁。終歸,還有點不敢相信,一口氣在水裏遊了四個小時,我是一條魚嗎?

到家門前,我的右手抬起艱難,顫抖劇烈,無法將鑰匙插入鎖孔。裏面有人來開門,我順着打開的門,像九死一生的遠歸壯士,癱倒在門內的地上。被好多隻手抬上牀後,連續睡了二十多個小時。

再醒來,覺得自己不是以前那個我了。那種強行控制着的謙卑裏,蹲伏着美妙的優越感。一個九歲少年的日子,變得無比絢爛,且對自己開啓了全方位領先同輩的局面,沒有絲毫懷疑。

而另一幕折騰人性的滑稽戲,在暗中醖釀,並猝不及防地上演了。三年級下半學期,學校要舉辦首屆書法展,我以為我的書法,在同年級的名次進三望二盼一,是起碼的;這還不是我的全部預期。本次展覽,有個預選環節,我們班送出五幅作品。結果,我的那張毛邊紙,是本班唯一沒有通過預選的作品,被赤膊退回我的手裏。坦白説,我沒有準備好面對這個結局。這個否定,突兀、強勁、刻薄而史無前例。它正告我,此前,我對自己的所有估量,都應被重新理性甄別。

那是下午,這個受挫的九歲少年,木然站在學校二樓的外廊,看着不遠處聖伯多祿教堂的尖頂,默默自問:我究竟還是不是一個天才?此刻,他的臉色也是菜綠的,一如他想象中嬤嬤們的臉色。

這個自問,是他此生最後一次,把自己和天才聯繫在一起。(鄔峭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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