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定河在妙峯山下拐了一個大灣,一片寬闊的河灘上,數百棟嶄新的小樓排成行列,乾淨整潔的村道兩側,三三兩兩的老人在路邊乘涼,身後筆直的小巷子裏,秋日的花朵開得正豔,不時有外來的遊客停駐在河邊,看秋日河中的蘆葦和水鳥。
2019年5月,乾涸多年的永定河恢復水流,河牀上再一次泛起波光,響起了流水聲,那些日子,永定河畔,水峪嘴的村民們,每到傍晚,都會聚集在河邊,重温水邊的生活。
付宏春也是其中一員,從嫁到這個村莊開始,身後的羣山,面前的大河,村邊的古道,已經成為她生活的一部分,數十年來,這裏經歷了無數次變化,村民們曾經開山鑿石,用最艱苦的勞動換取新的生活,也曾經植樹造林,修復綠水青山,門前的消失又重現的河水,見證了這個村莊數十年的變遷。
付宏春站在家門口的永定河前,手裏拿着幾年前永定河干涸的照片。新京報記者 王穎 攝
河灘地上,數百棟連排民居
從門頭溝區出發,沿109國道,順着永定河西行十公里左右,水峪嘴村近年建成的新村就在河畔,東西兩條進村的大路上,各有一座牌坊,東口牌坊後,有寬大的廣場、停車場,是村民們日常活動的地方。村道筆直,一排排小樓整齊地排列在河灘上,路上樹木成蔭,小樓前還有統一的花壇,時近秋分,但花壇裏仍有鮮花盛開。
水峪嘴村。新京報記者 王穎 攝
這些樓房是水峪嘴的新村,新村後的兩個山溝裏,保留着他們曾經居住的老村,被一道火車道隔開,穿過火車道下幽深的涵洞,就能從新村走到老村。
2022年9月14日,新村到西溝老村的涵洞前,一座木質的小房子前,擺着一個小小的攤位。攤位上,有京白梨、紅薯幹、核桃等農產品,還有冰棍、飲料等,67歲的郝紅志坐在房檐下,只要有遊客經過,都會大聲吆喝,他嗓門洪亮,遠遠就能聽見他喊“京白梨”“冰鎮飲料”的聲音。
郝紅志騎車來到他的攤位前。新京報記者 王穎 攝
郝紅志在新村裏有一套自己的房子,就在村口的一棟四層民居中,一百三十平方米,只有他和妻子住,兩個兒子在村裏也都有自己的新房子,平常都在市區上班。
每天早晨,郝紅志騎着三輪車,把貨物拉到涵洞邊上的木房子前,下午四五點收攤,有時候,愛人也會過來,在這裏曬點兒紅薯幹、果脯之類的,邊曬邊賣,大部分時候,沒曬乾就賣完了。紅薯和水果都是買來的,這些年來,村裏人基本上不種地了,山上的梯田退耕還林,河邊的水地蓋成了房子,年輕人們進城工作,老人們在村裏開發的各種新產業中上班。
村裏的老人和孩子。新京報記者 王穎 攝
不上班的老人們,大多喜歡在路邊的樹蔭下聊天,村裏時常會舉行一些活動,那時候,老人們會聚集在廣場上,打發悠長的時間。
安靜而休閒的村莊生活,並非一直就有。十多年前,他們還住在溝裏的老村中,靠山吃山。十多年間,水峪嘴村建設新村,讓村民們搬出大山,住進現代化社區。打造新產業,創造新的生活。
水峪嘴村,山水之間的村莊
永定河北京段全長170公里,僅在門頭溝區就有102公里。蜿蜒的河道穿越茫茫西山,人們追逐着河流,在沿河兩岸的峽谷河灘上,建成一個個村莊。村民們依山而居,臨水而生,種田、養牛,繁衍生息。
永定河旁的水峪嘴村。新京報記者 王穎 攝
水峪嘴村位於妙峯山鎮,是永定河衝出羣山、進入平原的最後一段,村莊建在東西兩座相鄰的山谷中,分東溝和西溝。
水峪嘴村依山傍水、又緊靠京西古道,村後山上,則是京西古道,古道上有一座關城,名為牛角嶺關城,是進出北京的第一道關口。過去數百年中,沿着古道進京和出京的商人們,在這裏停駐休息、繳納税款,託着重物的騾馬,在堅硬的石頭上,踩出一個個密集的“蹄窩”。
牛角嶺關城。新京報記者 王穎 攝
村前的永定河灘上,原本有數百畝水澆地,地裏種植玉米、小麥等,村後的山上,也被開墾出一層層農田,種植穀子等旱地作物。這些土地裏的產出,是山裏的村民們賴以為生的主要來源。
1984年,付宏春嫁到這裏的時候,老村幾乎完整地保留着數百年來的模樣,村裏的民居,大部分是就地取材的板石房,一座座民居依山而建,村道狹窄而陡峭。土地裏的產出也不多,這個山裏的村莊,耕地資源很少,二百多畝河灘地,平均每個村民不到一畝。
“我剛結婚的時候,一個月全家的生活費只有八塊錢。”付宏春説。結婚後的許多年,付宏春每天騎着自行車,馱着兩大筐山裏的土產,騎車將近一個小時,到門頭溝區裏去賣,掙點兒辛苦錢補貼家用。“那時候沒有硬化路,都是山裏的土路,一路顛簸,特別費勁。”她説。
蓋座房子,是農民一生的大事
結婚後,付宏春住在山上的老村裏,一家人擠在老院子裏,生活條件很差,1987年,她和丈夫攢錢,在山下的河灘地上蓋了新房子。那時候,已經有人開始在河灘地蓋房子,大多都是傳統的板石房,這些青石灰瓦的老式民居,有些還沒拆,但在現代化的農村社區中,已經越來越少了。
水峪嘴老村。新京報記者 王穎 攝
對生活在農村的人們來説,一棟屬於自己的房子,是安身立命的根本。“農民,房子就是一輩子的安穩,要是租房子住,老了怎麼辦呢?”郝紅志説。
郝紅志也蓋過房子,他的房子,蓋在老村裏,如今已經近五十年,那時候結婚後,一塊塊石頭壘起來的,是一座十多間的大院子。
郝紅志還清楚地記得當年蓋房子的情景,那時候蓋房子,還延續着村裏人互相幫忙的習俗,農閒時間,壯勞力們聚集在一起,為一家人蓋房子,沒有工錢,只有茶水和中晚兩頓飯,“那時候窮,沒錢請人,都是互相幫忙,條件好點兒,買點兒肉,條件差的,就只有青菜。”郝紅志説。
蓋房子的人就地取石材,買點兒木材做樑柱門窗,半個村莊的壯勞力連續勞動幾個月,一座新的院子就蓋起來了。
付宏春站在她家老房子前。新京報記者 王穎 攝
河灘上蓋新房子的付宏春也是如此,儘管她蓋的是磚房,在那個年代,已經顯得非常闊氣了,但還是要依靠村民們的互助才能完成。
蓋完房子後,郝紅志覺得已經做好了這輩子最大的事兒,包括兒子未來成家的房子,也不用發愁了,十多間的院子,足夠兒子們住。事實上,他的兩個兒子,確實都是在這個山溝裏的大院子裏結婚的。但他沒想過,有一天,會住在山下現代化的樓房裏。
水峪嘴村的樓房。新京報記者 王穎 攝
新村建設時,村民們可以成本價購買新蓋的樓房,郝紅志和兩個兒子都有了自己的新樓,郝紅志在四層的單元房裏,兩個兒子則買了聯排的獨棟小院。新村平坦、開闊,而且有公路通到村裏,硬化路入户,開車可以直到家門口,老村的山居,雖然也能開車過去,但畢竟太過狹窄和陡峭。
首次創業,村莊發展的契機
依山傍水的村莊裏,山水是最大的資源。永定河滋潤了兩岸的土地,豐沛的地下水也在山上形成了多個自然泉眼,泉水長流。永定河水和山泉水,是水峪嘴村的村民們生產生活的基礎。
水峪嘴村前永定河流過。新京報記者 王穎 攝
但身後的大山該如何利用?1995年,付宏春的新房子建成八年後,村裏開始了第一次創業,這一次,他們的目標是大山。
當年,水峪口村依託山上豐富的石材,成立了採石場,採集石灰石,這些石灰石即是以前村民們蓋房子的材料,但事實上,它是重要的化學材料,可以燒水泥、製作漂白粉,同時也是建築材料。此後十年中,村集體企業不斷髮展,到2006年,集體經濟收入超過2000萬元,而十年前,集體收入是零。
但發展的危機也逐漸暴露,常年開採下,山上的生態不復舊貌,更重要的是,永定河也斷流了。
64歲的王山元記得斷流時的情景,河道乾涸,隱藏的水底的河牀,赤裸裸朝向天空,水裏的蘆葦乾枯了,水邊的水鳥再也不見蹤影。
“以前我們站在後山看,就能看到山溝裏的村子,能看到從山間流出來的永定河,拐過幾個彎後,又消失在山中,但後來,就只能看到一條幹了的河牀了。”他説。
永定河干了,山上的山泉也不再流水,兩個山溝裏新打的井,成為村裏生活用水的唯一來源。
付宏春是第一次創業的發起者之一,在永定河斷流之後,他們開始重新思考村莊的發展之路。
“當時恰好國家推動生態發展,村裏響應國家號召,礦產退出,開始修復、治理生態環境,恢復綠水青山。”水峪嘴村黨支部書記胡鳳才介紹。
相比第一次創業,第二次創業時,村裏的條件更好了,“1995年之前,水峪嘴是門頭溝最窮的村子,但2006年第二次創業時,村裏的經濟基礎、村民的觀念都和以前完全不一樣了。”胡鳳才介紹。
而此時,新村的建設剛剛完成第一階段。胡鳳才告訴記者,2002年,水峪嘴村根據北京市險村搬遷政策,開始在河灘地上建設新的村莊,到2006年礦場退出時,第一批58棟新樓剛剛建成。第二批也正在計劃中。
水峪嘴村建好的新樓。新京報記者 王穎 攝
“那是最忙的一段時間,我們一方面在推進新村的建設,同時更要考慮可行的發展方向。”胡鳳才介紹,那時候,村裏開始重新整理自身的資源,山下的水沒有了,但山上開始種樹,山間還有千年古道。
三次創業,把山水變成資源
水峪嘴村位於京西古道上,古道上的一個關口——牛角嶺關城就是水峪嘴村後的山上,關城的另一側,是寫下“古道西風瘦馬”的馬致遠故居所在地——韭園村。關城兩側的古道上,有密密麻麻的“蹄窩”,是千年來人來駝往留下的痕跡。
大片的山林,都屬於水峪嘴村,基於此,水峪嘴村開發了一片“古道景區”。
付宏春走在京西古道上。新京報記者 王穎 攝
從水峪嘴村新村出發,穿過鐵道下的涵洞,穿過山溝裏的老村,頭頂上就是古道景區,三四米寬的京西古道,是景區的核心,牛角嶺關城,是這段古道的最高處。關城穿過山頭,涵洞用石磚箍成,牆上有方型的孔,是當初安放油燈的地方。
關城靠近水峪嘴村的一側,有一座玻璃橋,站在橋上,可以俯瞰腳下的羣山,山溝裏的老村、村旁的火車道、另一側的新村、村外的永定河可一眼望盡。遠處更高的峭壁上,還有一道更長的玻璃棧道,站在棧道上,可以看到整個峽谷。
王山元就在玻璃橋的旁邊值班,他和許多村民一起,在村裏工作,有時候在山下的村裏巡邏、值守,有時候也到山上的景區值班,協助遊客安全遊覽。
景區的發展,給失去礦產的水峪嘴村,帶來了新的收入,也成為水峪嘴村主要的產業之一。並且帶動了村裏民宿的發展。
在十多年的時間中,水峪嘴村經歷了三次新村的建設,目前覆蓋了全部村民,村民們搬下山後,老村也沒有拆除,這些古香古色的山村民居,幾乎被原貌保留了下來,並且成了新的景點,以及改造和打造民宿的基礎。付宏春告訴記者,老村裏的民宿非常火,也很知名,尤其是節假日,提前幾個月就訂完了。
京西古道景區邊的民宿。新京報記者 王穎 攝
郝紅志的大院子也保留着,就在東面的山溝裏,他會經常去看看,收拾一下。板石房質量很好,屋裏也都裝修過,相比老村裏的其他房子,郝紅志的大院更寬敞。或許在未來某一天,這裏也會成為一座新的民宿小院。
新的村莊,開啓新的發展路
從2006至今,十多年生態治理和修復,當年開礦的痕跡早已消失不見,身後的大山,重新變得鬱鬱葱葱,連續不斷的放炮聲消失了,山裏的鳥兒、松鼠等小動物們也回來了。
大山恢復了生機,門前的大河,也終於有水了。
恢復水流的永定河。新京報記者 王穎 攝
2019年,永定河生態補水正式啓動,斷流多年的河道重新恢復水流。補水的同時,門頭溝區還持續進行永定河治理與修復工作,生態環境質量不斷提升,河中水草豐茂,兩岸樹木成蔭,許多一度消失的珍惜水鳥,也重新回來了。
生活在水邊的人們,感觸更深,付宏春記得很清楚,“水剛來的時候,一到傍晚,村裏人都跑到河邊看水,有人看到很晚才肯回家。”
久違的記憶重新恢復,站在河邊的人們看着波光和水草,站在山上的人們,看着山間蜿蜒的河流。
付宏春站在恢復綠色的山前,手裏拿着的照片是這裏之前的模樣。新京報記者 王穎 攝
永定河畔的村莊,彷彿回到了舊日的水光山色中,但人們的生活,卻和以前完全不一樣了。
“肯定不一樣了。”郝紅志説,“以前住在山溝裏,路不好只是一方面,取暖、用水,都不方便。樓上啥都方便,誰不願意住樓上呢?”
修整後的老村,也和以前不同了,不僅有了環境優美、古意盎然的民宿,有了乾淨整潔的石板路,更修葺了防洪、防備泥石流等自然、地質災害的設施,“以前溝裏發過洪水,泥石流還堵住過出村的涵洞,現在建了排洪、防禦的設施,也不會再出現險情了。”
水峪嘴老村。新京報記者 王穎 攝
水峪嘴村口的兩座牌坊,連通着永定河兩側的石擔路和野丁路,村後的水泥路,可以開車一直到古道景區。河對岸的土地上,村裏又建起了集採摘、農耕體驗於一體的農業園區,種植櫻桃、核桃、柿子等。
門前波光瀲灩、身後古道滄桑,現代化的村莊周圍,環繞着傳統的農耕莊園。負責農業園區的付宏春,每天往來於村莊和莊園之間,“再過幾天,山上的樹葉紅了,園子裏的柿子也紅了,水峪嘴村最美的時候也到了。”
新京報記者 周懷宗
編輯 張樹婧 校對 柳寶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