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京生:青山有約——常道先生和他的山水畫
常道先生
常道1936年生於天津,原名王秉復,又名天法生、北郭處士、造林指揮部園外郎等。因崇尚齊白石(璜)、黃賓虹(質)二人畫風,以“璜質堂”顏其室。1961年畢業於中央美術學院,山水、人物、畫鳥皆精。
常道與山有緣。上世紀五十年代,他在中央美術學院國畫系讀書時,李可染先生曾帶他們到豐沙線去寫生;後來他被莫名其妙地定為右派和黑五類,下放到門頭溝林場種樹,在接受改造的同時,他陶醉於北方山河的壯麗之中,以致一次在大山中忘記了歸來的路,連種樹的筐也給弄丟了,真是“醉忠渾不記,歸路月黃昏”;在後來幾十年的執教生涯中,幾乎每年都要帶學生外出考察、寫生,足跡遍佈大江南北長河山下諸多名山,各地博物館、美術館、石窟古建築、私人收藏,更是頻頻瞻顧不斷學習借鑑,所得筆記資料對其教學和創作都起到巨大作用。前人有云:“知師古人,不知師造化,終無以得山川之靈秀也。”“大家傑出,詣臻神妙,多師造化,幾於化工。”這已是畫家的共識,常道也不例外。常道先生每出行全部行囊僅一個雙肩揹包,中備速寫本一個,速寫毛筆兩支。多年來所積速寫稿放在一起竟達一米之高,其手勤,腿勤,眼勤可見一斑。
在當代,畫家藉助照相機、攝像機等來收集素材的情況已十分普遍,這些現代化的便捷工具,給人們帶來方便的同時,也使畫家越來越少坐下來對景寫生,偶爾出行,名曰體驗生活,其實也只出去走走看看拍些照片回來。常道則不然,長年來他堅持“行萬里路”,堅持用毛筆畫速寫,因為他更看重與自然的直接對話,注重面對山水時瞬間鮮活的感受,所以寫生時在極短的時間內,把經過分析而複合的全形清晰地記住,一直到寫的過程終了以後,正所謂一覽無遺。其寫生極快,有時還根據需要,不斷變換觀察角度,方法同黃賓虹先生,十分靈活。而不是象某些畫家那樣,用西方定點透視的死方法來畫,總在一個地方,又因為太陽總是在變化,最後太陽轉過去了,弄成一個“逆光”的風格。他寫生時只是勾些草圖,記個大概意思,至於筆墨,那是回去以後的事情。對各地植被和山石的地質情況也有研究,寫生途中,還留心沿途摩崖石刻題記楹聯的考察,並不時地在本子上記錄,以為創作時的參考和查檢。雁蕩山素以瀑布勝,前人記曰:大小龍湫外有西石樑、三折(下、中、上)瀑,西石樑飛珠走貝西,與黃山鳴經泉同一偉觀,三折瀑則又與匡廬三疊泉爭雄並轡也。其中,下折瀑與中折瀑相距較近,遊人較多,而中折瀑至上折瀑的距離數倍於前者,且山勢險峻,故也人跡罕至。昔年張大千作圖記勝,只畫了中折瀑與下折瀑,我猜想他也是行至中途知難而退了,所以上折瀑的奇偉壯麗他無緣親睹,否則以他的性格決無不畫之理。今春,常道曾以近古稀之年重遊雁蕩,其冒雨登三折瀑,由中折瀑上行,至逸興亭風雨大作且無停意,仍緣崎嶇山路毅然吟笑前行,終至上折瀑,精神和體力都令人敬佩。繪畫畢竟是一種造型藝術,他要靠形象説話,古人為了畫一棵松樹,嘗不惜在深山幽谷之中往來多少年,元代黃子久就曾帶了畫本到山水中摹寫。但是中國人的寫生、寫實是創作的基礎,是師造化的一部分,其最終目的在於寫意,從來不把寫實當成最高境界,它只是一種手段。中國畫還是哲學的、文學的、抽象的、象徵的,所以中國人不出門,便可以在繪畫中卧遊以得其樂。我想,常道先生既已身臨雁蕩的真境,一幅《三折瀑坐雨圖》的誕生,也只是時間問題了。
常道山水,早年學習清代畫家石濤及明代畫家沈周。中年以後,師法近代畫家黃賓虹、齊白石,山水取白石之境奇,擇賓虹之筆墨。之外復師造化,曾登臨黃山、雁蕩山、青城山、峨嵋山、泰山、華山,遊歷桂林灕江、長江三峽、黃河、富春江,多紀遊寫生。其人心胸闊大,其作蕭散簡遠,蕩元氣於筆端,寄高意於象外,時有佳作,每作必煙嵐淋漓、雲木杳靄,讀之給人萬慮洗然、深入空寂之感,是山水的真境,更是心中之境。正如其詩所云:眼中千萬物,納入陰陽中,古法存一畫,筆筆盡相生。以下兩畫既得之於造化,又出之於心源。
《蒲團石》(圖一)為《常道醜墨》冊中的一幀。前景兩峯分向左右斜出,有巨石橫跨其間,一僧人打坐其上;對面是壁立千仞的崖壁,看上去整個畫面畫得較滿,但通過筆墨的疏密虛實變化,強化了縱向的空間距離,給人曠遠靜寂之感。作畫過程很快,逸筆草草,境界全出;無筆不連,筆斷意連,跡斷勢連,形斷意連,如飛如動,達到一片神行的境界。前人所謂一氣呵成的一筆畫,是圖略備此格。且用宿墨來表現巖壁的幽深與沉厚華滋,正所謂:好山幽絕處,全借墨華濃。近看筆墨縱橫,遠看層層顯豁,畫到此境者實不多見。
《將船買酒白雲邊》扇(圖二)與上圖比較,則重境界。畫中題“南湖秋水夜無煙,耐可乘流直上天。且就洞庭賒月色,將船買酒白雲邊。”寫洞庭湖光山色,較白石老人的《洞庭君山》來得爽力簡勁。從題畫詩來看,寄託了作者一種超凡出塵的心志。全畫境界空靈放逸,實為搜盡奇峯打草稿,由精返約,刪繁就簡之後所得。在當代緊張的生活中,人們終日躲在裝有空調的寫字間電腦旁,或在外奔波,偶爾看到這樣的作品,便生身臨之感,品玩之際,胸襟必為之豁然,氣概也就自然不同了。
《世説新語》
常道花卉也師齊黃。人物畫多取材於中國古典詩文典故及戲曲人物。早年曾去敦煌莫高窟及山西永樂宮臨摹古代壁畫,白描學習晚清畫家任渭長,寫意畫學習晚清畫家任伯年,中年以後專心研習齊白石、關良的人物畫,略參黃癭瓢而求去其俗。曾為英文版中國神話、《聊齋志異》、韓文版《三國演義》、《金瓶梅》繪插圖百餘圖。《世説新語》為南朝劉義慶所著,它記錄了自漢末、三國、兩晉兩百年間的人物故事,也曾為作插圖三百餘幅。又由於工畫人物,尤對歷代人服飾、器物、居室陳設乃至建築都有深入研究,認為中國古代葬俗,自戰國廢除人殉以來,皆以俑為陪葬物,其要求是寫真,有關古代人物最真實形象的記錄便是陶俑。曾以此為素材,繪有國畫集《陶俑:古墓裏的活人》兩百餘幅,是一部中國古代人物形象及服飾畫譜。
《聊齋志異》
中國的一切藝術都是書法的沿長。常道先生常年習書不輟,故能通書法於畫法之中,其書初習北碑,後喜白石老人之跡,法李北海、金吉金,且多有旁涉。
退休後常道先生一人獨居京北,沒有了繁重教學任務和俗累的牽掛,可以專心於他的繪事,其畫興更豪,終日筆不停揮。於出遊更是興致不減,數月間便往返於北京、杭州、雁蕩、紹興、徐州、五台山、青城山、瑞士之間而無倦容,凡所到之處,或講學考察或遊覽寫生,每每晝出夜歸,樂而忘歸。蘇子云:“詩書畫造詣愈深,變化愈大,愈覺無止境。無止境,其樂也無窮,故可以終生嚮往而無厭。”人生有一藝之擅始有寄託,其語言愈豐厚、思想愈深透、境界愈高曠,精神愈可凝結於尺素之間,愈可傳之於後世,歸之於不朽。這是所有用真心來做藝術的人應該有的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