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不需要跨境旅遊
洛杉磯當地時間凌晨兩點，顧彬彬還不能睡覺，他緊盯着屏幕，等待着非洲航司開始放票，一張張搶到手的機票，既是一個個中國同胞回國的希望，也是顧彬彬和他的同事們堅持到行業復甦的希望。
顧彬彬並不是票販子，在疫情期間，他所從事的全球旅遊服務基本停擺，如今中國境內旅遊在重啓，但出入境旅遊的恢復則遙遙無期，國際機票成為他們公司少數還能獲得收入的業務。
一場疫情改變了很多，生活可能不會回到從前。4月9日，中央應對新冠肺炎疫情工作領導小組印發《關於在有效防控疫情的同時積極有序推進復工復產的指導意見》明確指出：全國性文體活動及跨省跨境旅遊等暫不恢復。
眼下，攜程打造“全球最大國際旅遊企業”的雄心壯志只能暫緩，同程旅遊則在大規模裁員的傳言中開始內部整合調整，而國際目的地旅遊服務初創公司KLOOK客路旅行則把精力投向了境內本地旅遊服務，而專注於境外旅遊服務的百程網則成為旅遊業中最快撐不下去的企業。
顧彬彬和上千萬全球旅遊從業者盼着行業重啓、一切回到當初，不然，他們中的很多人和企業就要撐不下去了。
少數的利好則是，出境遊的暫停讓出境遊需求轉化為境內遊需求，境內的高端旅遊、休閒度假和户外旅遊市場都將迎來潛在的機會。
4月29日，北京宣佈公共衞生應急響應級別降為二級，各大OTA平台、航旅公司、酒店立即迎來井噴式的訂單需求。報復性旅遊並不存在，但壓抑已久的旅遊需求“彈簧式”反彈，卻讓旅遊行業看到了復甦的希望
沒有“報復”，只盼反彈
顧彬彬所服務的全球遊客中，70%是前往中國的。就在疫情擴散導致業務停擺之前，他所在的文景旅遊集團已經收了15000多個訂單的預訂款，如今絕大部分訂單已經退款，少數改期的訂單何時恢復顧彬彬心裏也沒底。
作為一家用在線化手段整合全球旅遊目的地資源和旅客的公司，KLOOK在去年此時拿到了2.25億美元的D 輪融資，但一年後全球範圍的旅行限制已經打亂了今年的計劃。在KLOOK的用户中，喜好境外遊的中國境內遊客佔據了相當大的比例。如今，從東南亞、日韓再到歐美，KLOOK所經營的目的地旅遊市場都在損失大量的中國遊客。
泰國國家旅遊局的數據顯示，3月訪泰外國遊客數量同比下降了76.4%。作為泰國最大的外國遊客來源，中國遊客的數量較去年同期減少了94.2%。
旅遊業對泰國經濟增長至關重要，去年，來自外國遊客的收入佔到了該國GDP的11%。目前因疫情待在泰國的彤華表示，現在泰國各地的旅遊業務都已暫停，原本中國遊客愛去的景點也多數關閉，當地服務業者多半已經回家待業。
超過3個月的封閉檢疫、漫長的居家隔離加上小心謹慎的復工，人們對“五一”小長假充滿渴望。不能旅遊的時候，人們更加渴望遠方。
據同程旅行的數據顯示，自4月1日以來同程旅行小程序及客户端等平台上有關“五一”機票的搜索量呈現出穩定上漲趨勢，其中4月20日的搜索量較4月1日增長了481.9%，4月10日之後增速明顯加快。
另一面，則是猶豫和不安。在疫情最嚴重的2月，業內的希望是疫情之後會到來的“報復性消費”。但一再受挫的希望，讓旅遊從業者盼着只要能儘快重啓，就還能看到希望。
中國旅遊研究院公佈的數據顯示，2020年清明假日期間全國國內旅遊接待總人數達4325.4萬人次，同比減少61.4%；實現旅遊收入82.6億元，同比減少80.7%。而五一假期的旅遊人次也只能恢復到去年同期七成左右。
疫情的潛在風險讓包括旅遊在內的非必須行業難以完全恢復，電影院遭遇了二次關閉，旅遊業則不斷遭遇二次打擊。
“北京朝陽區成高風險了，現在外地一些省都是2個14天隔離起步。”朝陽羣眾的自嘲卻成了旅遊業者的噩夢。朝陽區一家國旅門店的經理告訴億歐，之前有一些客户預定了天津的主題樂園遊、河北塞上草原遊，現在都紛紛開始動搖，有一些已經退款，“訂單數量不多，本來就是一個開始，現在剛恢復的一點勁頭都沒了。”
時間倒流3個月，剛過完聖誕新年假期的顧彬彬正忙於公司第一次組織的北美旅遊論壇，為300多位北美各地旅遊同行牽線對接中國旅遊市場。
與此同時，他還在期待着在今年2月29日帶100多位美國旅遊公司負責人、高管前往中國湖北和貴州，“去武漢、走三峽，然後去貴州考察路線，我們和各地旅遊局合作，所有的方案全部定好，這原本是一次絕佳的機會，很難組織到這麼多的北美旅行社同行去中國考察，我們機票都買好了，全取消了。”
提到這些原本雄心勃勃的計劃時，顧彬彬仍然期待能在疫情之後恢復行程。他原本希望藉此促成後續更多的合作，向美國旅遊業界介紹更多優質的中國旅遊線路和產品。
歐美疫情尚未擴散時，文景旅遊有一個100多人的團恰好要在2月份國內疫情最嚴重的時候開始中國之旅，顧彬彬力勸他們取消或延後都被遊客拒絕，“我就必須得去中國！我不怕！我得去！”最後，顧彬彬要求遊客簽下免責協議，帶他們完成了“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最後一趟旅程。
顧彬彬相信，只要政府取消出入境和航空限制，歐美遊客入境遊的信心很快就會恢復。
跨境旅遊尚未觸底
總部位於馬德里的世界旅遊組織預計，2020年遊客數量將比2019年下降20%-30%，國際旅遊收入將減少3000億-4500億美元，旅遊業產值將損失2.1萬億美元。
從春節的基本停擺到清明旅遊人數僅恢復4成，早前期待的報復性消費被證明不過是一廂情願，業界的預期因此不斷調低，旅遊行業不斷“延遲滿足”，從事出入境旅遊的企業和個人則需要面對更為嚴峻的現實。
因為所在公司具備航空票務資質，顧彬彬和他的同事們得以通過線上票務幫助客户在全球各地搶票。
從3月份開始，國際機票需求就居高不下，一位2月回國的留學生告訴億歐，他當時回來的時候機票還是正常價位，而兩位在3月和4月回國的同學則為一張機票付出了8萬和10萬起步的價格。
更多人買不到直航機票，票務代理們就幫助回國人員尋找各種經轉日韓、歐洲甚至非洲小國的轉機線路。最昂貴的歸國方式是公務包機，4月下旬，文景旅遊第二架從洛杉磯到廣州的公務包機獲得中國接收函，這架灣流G550機型僅對外銷售6個座位。
不是所有旅遊業者都有資質搶機票，越來越多的人尋找其他方式渡過難關。以往兼職首選的餐飲等服務行業同樣受衝擊，不少旅遊業者加入外賣、快遞服務行業。在顧彬彬的認識的華人中，有人把多餘的房間收拾出來，出租給離開學校卻又無法回國的留學生。
旅遊業的艱難時世裏，個人努力維生，企業則需要斷臂求生。
在2019年攜程舉辦20週年慶典中，攜程立志“未來五年成為全球最大國際旅遊企業”，推出G2戰略，即Great Quality（高品質）和Globalization（全球化）。如今梁建章承認需要為國際旅遊的疲軟做好準備，不僅短期內國際旅遊無法重啓，長期恢復也可能比較緩慢。
4月20日，有傳言稱在線旅遊OTA平台同程出現大規模裁員，比例超過9成。對此，同程集團對外回應稱，沒有大規模裁員，只是正常的閒置人力資源的轉崗。”疫情對於旅遊行業整體影響巨大，為了應對目前疫情對出境遊、跟團遊等細分領域帶來的不利影響，同程集團對旗下國旅板塊進行了調整。“
天眼查專業版數據顯示，我國目前有超過234萬家涉旅企業，2020年2月以來僅新增了3.9萬家，與去年同期相比增速為-43%。與此同時，有6,098家旅遊企業在此期間“死亡”，62%的存活時間不超過3年，更多小微企業悄然消失。
嚴重的危機中，政府部門不得不出手挽救航旅企業。目前全球有7500萬個旅遊業工作崗位面臨威脅，每天有100萬名旅遊業者因疫情而丟掉飯碗。亞太地區受到的影響最為嚴重，失業人數預計達到4900萬，地區GDP損失近8000億美元。
香港政府已經宣佈，將從香港的航空公司購買50萬張遠期機票，用於未來市場推廣活動，向全球及香港居民贈送機票，協助香港經濟復甦。
新加坡政府將為航空和旅遊企業補貼員工工資。新加坡政府將補貼這些企業員工工資，每人每月工資的75%，最高4600新幣每月。
當下，顧彬彬還是隻能依靠美國政府的支票和中國同胞的機票，熬到看到希望的那一天。對於顧彬彬來説，理想的情況是歐美主要國家的疫情在7月得到控制，這樣全球旅遊市場能夠在9月得到恢復，他也能夠重新帶着遊客來中國。
而在最悲觀的局面下，如果形勢一直無法緩解，跨境旅遊無法恢復，“我們可能只能撐到年底。”顧彬彬説。這已經是現金流相對良好、美國政府提供中小企業救助的企業。
有人在”裸奔“，就有人在持幣觀望。疫情中旅遊企業的現金流壓力，也讓尚有“閒錢”的巨頭們看到了機會。
近日，京東子公司4.5億元入股凱撒旅業，凱撒旅業的大出行產品與精神消費類產品將納入京東生態系統。凱撒旅業是2020東京奧運會中國奧委會官方票務服務機構及接待服務供應商，原本準備以奧運會為契機重點力推國際高端旅遊服務，圍繞奧運票務推出了一系列多元化旅遊產品，如今在疫情下一切停擺。
不過，考慮到疫情的持續和可能的二次爆發，越來越多人估計跨境旅遊在未來一兩年不太可能完全復甦，底部可能尚未到來。
失之境外，收之境內？
從前，時差是你的白天我的黑夜。如今，時差是國內出門復工國外居家隔離。
顧彬彬覺得，按照目前全球疫情的態勢，國內地方政府當前不會把重心放在吸引海外遊客上，“先拉動內需才能恢復產業鏈。”在疫情之前，顧彬彬已經先後跟山東、安徽等地旅遊部門達成協議，幫助當地吸引更多美國遊客，疫情之後恢復這些工作並不容易。
海昌海洋公園集團營銷和衍生消費中心營銷高級總監鄭芳認為，“出境遊有很大的減少，國內遊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內還會有一些新的機會。” 4月8日武漢重啓，武漢海昌極地海洋公園帶着温帶-麥哲倫企鵝一起登上黃鶴樓，依託海洋動物資源，海昌啓動“雲遊直播”，在各大平台上吸引了3500多萬觀眾，為疫情後的用户轉化和運營積蓄力量。
跨境旅遊暫時看不到重啓的希望，部分無法滿足的出境旅遊需求則開始轉向境內的高端、度假、休閒旅遊服務。對於國內高端旅遊市場而言，國內外疫情防控的時間差產生的機會和空間都是巨大。2019年中國公民出境旅遊人數達到1.55億人次，未來數月，這些消費需求都只能在境內消化。
旅遊行業分析師周鳴岐通過消費收入數據研究發現，“經常性出境遊的羣體，對於疫情後經濟影響相對不敏感，這一部分消費也會是率先反彈的，而且會全部留在國內，國內高端旅遊市場會有受益。”
趙武涵原本計劃今年春天去日本，帶孩子去東京迪士尼樂園是日本之旅計劃中的重點。連續三個週末，沒有迪士尼，沒有遊樂場，趙武涵帶着孩子爬了三次長城。如今各大主題公園已經成為全球疫情中受衝擊最大的旅遊項目，迪士尼失掉收入的主要來源，為此承受着巨大的壓力。
國內某大型主題樂園的文宣經理告訴億歐，五一前公司在全國的主題樂園陸續開了幾個，但在嚴格的限制下，即便是少數開門迎客的樂園預估遊客量也不樂觀。“唯一的希望就是終於重新開門了，慢慢就有可能恢復的。”
恢復的希望在於人們壓抑已久的需求。4月29日下午，北京宣佈公共衞生應急響應級別降為二級。一小時內，飛豬旅行上北京進出港機票成交量比前一天同時段增長超5倍，火車票成交量增長超4倍。
疫情風險降級，讓出遊需求暴增，國內旅遊業的鏈條正在加速轉動。4月，飛豬旅行聯合各大旅遊商家、電商直播、網商銀行和政府機構，共同推進旅遊業復甦。
雅高酒店集團大中華區營銷副總裁葉心薇表示，雖然疫情還沒有完全過去，但他們早就預判“四月份開始會有一個市場復甦的行情，我們應該要抓住。”4月7日雅高酒店啓動了線上預售活動，當天的雅高飛豬旗艦店的預售量就超過了去年雙十一。“儘管在疫情期間大家還沒有進入全面出行的狀態，但預購房券已經成為第一個拔草點，”葉心薇説，“接下來運營團隊最重要的事情是持續刺激消費者在疫情過後立刻來兑換成出遊行程。”
KLOOK對億歐表示，最近正在國內城市旅遊方面探索一些新玩法和項目，未來將持續進行中國內地產品的拓展，深化本地化合作與服務升級。
近期KLOOK在國內主要城市發起的“城市不折疊”項目，就是瞄準那些原本熱衷境外遊的城市中產，以本地旅遊資源來保持用户觸達和連接。此外，城市周邊的户外探索、海濱城市的休閒度假項目都是KLOOK未來一段時間着力的方向，五一期間從深圳東西涌的新手衝浪到北京長城上的直升機觀光都是KLOOK重點推介的户外項目。
攜程董事局主席梁建章也從中看到了機會，在拜訪貴州茅台時，提出了以酒莊文化為IP的高端定製旅遊項目。
攜程發佈《2020“五一”旅遊消費新趨勢大數據預測報告》顯示，在攜程的酒店預售中，5星級酒店的間夜佔比達到了50%，選擇1000元以上酒店產品的訂單比例也在全部訂單中佔比最高。
不過，高端旅遊項目投資大、投資回報週期長，如果只是單純滿足短期需求的項目，顯然有較大風險，但如果是茅台酒IP這類具備需求基礎和良好的旅遊資源標的項目，被梁建章看好也就不足為奇。
此消彼長的是，出境遊消費需求只是部分轉化到國內，但入境遊收入卻是完全歸零。中國2019年入境旅遊人數1.45億人次，僅為國內旅遊人數60.06億人次的2.5%，不過入境旅遊收入達到1313億美元，接近全年旅遊總收入的10%，入境遊每人次創造的旅遊收入四倍於國內旅遊。
國家外匯管理局的數據顯示，僅2019年上半年，中國境外旅行支出就達到1275億美元。中國出境遊客在國外的消費額有多少會在國內釋放出來，就將為國內旅遊業帶來多少新希望。
尾聲
“當你在穿山越嶺的另一邊，我在孤獨的路上沒有盡頭。”國際旅遊從業者如今的痛苦就像歌裏唱的一樣。
境內旅遊排除萬難正在重啓，時隔3月尚存希望，北京下調防控響應級別所引發的出遊熱潮更是給了旅遊行業強烈的信心。
跨境遊暫時看不到撥雲見日的那一天，再來3個月能不能恢復？顧彬彬們心裏都沒底。對於跨境旅遊行業來説，重新改換賽道挖掘新的目的地、新的旅遊客源並非易事，但卻是很多從業者和企業眼下僅有的辦法。
升級國內旅遊目的地的產品和服務，激活國內高端旅遊市場和户外旅遊消費，或許是疫情之後國內旅遊行業的一次新機會。
有機會在深夜幫中國同胞搶回國機票的顧彬彬，已經是這個行業裏的幸運兒，而那些不幸的人，更加盼望消費者能去當救兵。疫情之下，人民不需要跨境旅遊，但旅遊業需要人民走出家門。
致謝：
感謝美國文景旅遊集團顧彬彬、景鑑諮詢創始人周鳴岐、飛豬旅行、KLOOK客路旅行、同程旅行、雅高酒店集團、海昌海洋公園等個人和企業提供的案例和觀點。趙武涵、彤華均為化名。
參考資料：
《2020“五一”旅遊消費新趨勢大數據預測報告》 攜程網 2020/04
《2020年居民“五一”出行及出遊趨勢報告》 同程旅行 2020/04
《2019年旅遊市場基本情況》 中國旅遊研究院 2020/03/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