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美術教育家劉海粟:靈犀一點,精神萬古
原創 鄒士方 文學報
1984年5月的一天,我在北京的一家賓館裏,拜訪了出席全國政協大會的劉海粟先生。海老3月因生背瘡在廣州做了手術,休養了一個時期,5月中旬即趕到北京出席政協大會。海老拿出他的兩本詩集給我看,他指着最近作的幾首詩詞對我説:“在醫院我也沒閒着,你看我作了好幾首詩呢!”他爽朗地笑了,滿頭銀絲都在顫動。
我與他談中國畫,他告訴我,他自己的畢生精力都放在中國畫的創新方面。他説:“從五四新文化運動開始,我就努力探索中西繪畫結合的問題,我開始是畫油畫的,後來又搞中國畫,另外走出了新的路子,比如我的潑彩、潑墨,是古人所沒有的。”我告訴他,我的老師朱光潛和宗白華兩位先生都很想念他。他説,他同宗白華先生是五四時期的好友,那時在上海兩人接觸頗多,但已60年未見了;同朱光潛先生是1920年代留法的同學,他們同住在巴黎鄉下玫瑰村。他讓我給兩位老人帶好。
松鷹旭日 劉海粟/畫 1936年
説着話,他取出一本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的《現代作家國外遊記選》,告訴我,裏面選了他留學歐洲時的三篇文章,其中一篇是《遊凡爾賽宮》。他説:“這喚起了我對青年時代的美好回憶。”當我問起他今後的打算和行蹤時,89歲海老的回答壯志凌雲:“我已經九上黃山了,爭取十上黃山!”海老的夫人夏伊喬告訴我,政協會後,馬上就趕回上海,會見日本畫家,6月8日赴日本訪問。
這次訪日海老準備率領一些江蘇省的中青年書畫家同行,有陳大羽、武中奇、尉天池等。海老説:“我不希望總是我一個人出國訪問,而希望中青年人多出去看看。這次日方讓我搞個人展覽,我沒同意,只答應帶12張畫和兩張書法的拓本,而讓中青年多帶一些作品去。也許明年可以在日本搞一次個人展覽。在日本訪問期間,要舉行‘揮毫會’,中日雙方書法家當場表演,我希望我們的中青年書法家也參加。”
海老的一片赤誠之心實在感人。海老告訴我説,最近研究他的文章很多,香港正在編一本《劉海粟藝術集評》,將收錄已發表的海內外研究他的文章和資料。海老拿出一份複印文件給我看,這是最近設在美國的“世界大學圓桌會議”授予他光榮文化藝術博士學位的祝賀通知。這時,我的朋友、許德珩副委員長的孫子許進,奉許老之命來請海老夫婦吃晚飯,邀請我同行。二老見面後,又會有許多熱烈場面。
臨石濤梅花書屋 劉海粟/畫 1973年
我保留着劉海粟大師1984年寄來的兩封書信(一封為抄件,一封為複印件),1986年寄我的一封書信(複印件),三封原件在1991年冬被歹人劫掠,下落不明。
1987年5月20日,全國政協舉辦在京委員活動日,下午海老到政協禮堂三樓參加舞會,與女演員闞麗君翩翩起舞,而後又在政協書畫室與幾位青年畫家會面。5月21日,我去北京大雅寶空軍招待所拜謁海老。
海老一頭銀絲,紅光滿面,丰神瀟灑,昨天他那翩翩的舞姿,直率的話語,已融化在歷史的年輪中,今天他那童真純樸的感情,鮮活靈動的思想,更使人記憶常新。
海老不久就要去新加坡舉辦書畫展並訪問,他告訴我,這次是應新加坡藝術學會和國立博物館的邀請而去的,將攜帶60幅書畫作品參展,新加坡的一些收藏家將把自己收藏的海老的作品40餘幅作品拿出來參展,所以展出的作品一共是100幅。他説,抗戰時他曾應陳嘉庚等人的邀請三次在新加坡舉辦展覽,並將義賣所得新加坡幣120餘萬元全部捐獻給貴州省紅十字會支援抗戰。
臨董玄宰沒骨山水 1969年, 杭州靈隱 1954年
劉海粟/畫
這次他將會見他的好友、弟子劉抗、黃葆芳、潘受、周穎南等新加坡文學藝術界著名人士。“劉抗是我的學生。抗戰時就在新加坡,那時李光耀還是學生。……”“新加坡有不少華僑和華裔,他們都心向中國。去年我去訪問法國,也受到華僑、華裔的歡迎,還有不少是台灣同胞。我對他們説,台灣是中國的一部分,台灣發展了,也是中國的成績。”
海老的夫人夏伊喬怕海老勞累,一再勸他少説話,但海老見到我如逢故人,話多得不得了。藝術家的思想如天馬行空,叫人捉摸不定;藝術家的一腔真情自然傾瀉,使人應接不暇:“我過去受過許多打擊,但我拿得起,放得下,吃得好,睡得香。我在法國,看到我們的藝術家在他們那兒都有檔案,我也有專門檔案,好多好多,很詳細。我的光榮不是個人,是國家的。在法國有畫商要同我籤合同,讓我每年畫5張國畫,5張油畫,一張5萬至10萬美金,這些畫可以在法、英、美國收藏展覽,可我卻沒有答應。”
藝術大師的靈感華彩紛呈,瞬息變幻,他與我談起了藝術:“不懂古無法通今,我畫油畫筆觸有篆書風韻。中國畫有許多妙處,如它的空白處不是真的空白,是意到筆不到。中國講六法,其中氣韻生動、骨法用筆最重要。對於民族文化和外國文化我都主張吞進去,吐出來。我的潑彩、潑墨是前無古人的,中國搞這個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我,一個是張大千。”
劉海粟夫婦
我説:“黃翔先生告訴我,他向您請教繪畫的道理,您説了八個字:‘大膽落墨,小心收拾’。”海老説:“大膽落墨較易做到,但後一句做不到。許多人是大膽夠大膽了,結果是不可收拾,一塌糊塗。”他又説:“藝術無止境,要精益求精。學藝要刻苦,我的好友傅雷先生學畫,不好就撕了,他不滿意,就又搞藝術理論,不滿意,又搞翻譯,結果成就很大。”最後海老拿出他最近書寫的一幅書法給我看,那是:“靈犀一點,精神萬古”八個大字。他聲如銅鐘地對我説:“一切詩詞書畫,一切藝術都是心靈的閃光。藝術的一點一畫,精神永遠不朽;藝術家的精神永遠不朽!”
靈犀一點,精神萬古!我似乎明白了海老為什麼歷經百劫,閲盡滄桑,仍能青春常在的奧秘。
1988年4月13日,我去北京釣魚台國賓館看望劉海粟先生,遇到北京畫院女畫家王揮春攜帶自己的一些作品向海老請教。這時常州市委一班人為籌建劉海粟美術館一事來造訪海老。海老説:“我是常州人,幾十年在外面走,非常感謝家鄉對我的關心!
法國有許多個人美術館,不僅有本國藝術家的,還有外國的,如馬蒂斯、畢加索都有專門的美術館。畢加索雖然是西班牙人,但法國説他是巴黎畫家。後期印象主義是吸收了中國的東西的。我們的一個和尚石濤影響了歐洲300多年,我寫過《石濤與後期印象派》。日本的‘浮世繪’,也是從中國傳去的。”他又説:“承蒙家鄉同鄉重視我。江蘇省也要搞我的美術館,在南京,日本人要投資一百萬美金,我説不能依靠日本人,劉海粟是中國人。”
椰林落日 1940年 劉海粟/畫
“你們搞美術館,要研究思想,中外資料都要收集,博物館、美術館要研究學問。我九十幾歲還學呢,學問沒底。我不是單研究西方的東西,我認為中國的東西更深刻。介紹歐洲的東西,不要忘記中國傳統。法國朋友看我的作品,認為‘極古,極新’。有新一定有古,新的東西不能完全脱離古的而存在。繪畫代表一個時代,一個民族。”
“美術館建築要講究採光,裝架子、裝裱都是學問。我在香港展出,他們把鏡框弄得太亮,破壞了氣氛。”“紀念館要有中國民族的氣質,不要因為我而保留有封建的氣息。”十天以後還是在釣魚台國賓館,我向海老面贈拙著《朱光潛宗白華論》。海老翻閲着拙著説:“宗白華先生是真正懂得中國藝術的。天地、虛實、動靜,中國藝術的真髓就在這裏。無畫處皆有畫,這是理解中國畫的鑰匙。”
“朱光潛、宗白華都是我的老朋友,他們是美學的權威。就是要樹立權威,中國的權威不是太多了,而是太少了。”海老感傷地説:“可惜他們都不在了。我的老朋友都沒了,我被孤立了。”夏伊喬接過話頭風趣地説:“這不是還有老伴哩!”海老也風趣地對我説:“剛才她從新加坡來看我呢!”(當時室內正播放電視劇《滄海一粟》,有夏伊喬從新加坡來看望海老的鏡頭。)
我們一齊大笑起來。放眼望去,窗外桃花正紅,白天鵝在春水中嬉戲,草坪上的幾隻孔雀大聲鳴叫着……
新媒體編輯:袁歡
配圖:劉海粟美術館官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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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憶劉海粟:靈犀一點,精神萬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