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人跟我説起錢塘江,我馬上就想對他講講錢塘潮。錢塘潮是錢塘江與生俱來的胎記,錢塘江是錢塘區的“形象代言人”。
我的老家在飛雲江畔。小時候,每當漲潮時,我就來到樓頂看江水。在村子的渡口碼頭前,從分岔口湧進來的江水猶如千百隻鴨子在趕路,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潮水跑到我家院子後面,就沒力氣了,慢慢不見了。“這個潮水沒什麼好看的。”父親説:“你要看就去杭州,錢塘潮水天下第一。”
二十多年後,我來錢塘區當老師,住在了錢塘江邊。農曆八月十八,錢塘江面潮水如萬千白馬飛馳而來,聲如雷,鬃如雪。那一刻,衝上來的潮水恍若要將滄海淘空。原來,宋代潘閬“來疑滄海盡成空”不是虛言。
我發現錢塘江的壯美和錢塘人的生活緊密交織在一起。錢塘人印一本小冊子,選奔湧的潮水當封面;過節擺個花圃,也要配成浪花的模樣;出品的各種宣傳片,錢塘江總是不可或缺的“第一主演”……錢塘區要做徽標,老百姓從全球徵集的500多份設計方案中,挑中了藍色的逐浪款和金色的旭日款。兩者都是以錢塘江作為主要元素,難以取捨,遂兩個都要了。於是乎電梯口、地鐵上、學校裏,隨處可見兩個波濤翻湧的徽標。
我還發覺錢塘人有事沒事喜歡往江邊跑。錢塘江又叫之江,因其江道曲折,形狀如漢字“之”。區內道路都是井字形,所以不管橫路還是豎路,最終每一條路都通向了錢塘江,車開着開着就駛到江邊了,人走着走着就逛到堤上了。有潮的時候看潮,沒潮的時候看橋,看樹林,看蘆葦蕩。我喜歡在江邊跑步吹風,看高樹枝頭葉子亂顫,大樹下、帳篷邊的小孩在嬉鬧。幾十公里長的堤壩上有人拍視頻,跑步,騎車,釣魚,放風箏,扛着個音響開獨唱會。
剛來錢塘時,我很好奇,錢塘人為什麼如此迷戀看潮、看江、看堤?後來,我細細研讀了錢塘區的歷史資料,終於找到了答案。
錢塘區懷抱着錢塘江,錢塘江哺育和滋養了這一片土地。我看到讚揚錢塘江大潮的文章何其多,但壯觀之下的民生之艱,讓人扼腕。錢塘江自古常發生坍江事故。木柴塘,泥土堤,遇上大風大潮,兩岸的家園就會被吞噬。南岸塌了,渡江到北岸過日子,北岸塌了,又渡江回南岸討生活。錢塘人自嘲是“沙頭鳥”,在江南、江北飛來飛去,不知何處可落腳。
新中國成立後,為治理水患,錢塘人開展了幾次大規模圍墾活動。錢塘江潮水兇猛,“虎口”奪地,難度可想而知,只能選擇潮水比較小的冬季進行。從當年的影像資料中,我看到這樣的情景:在天寒地凍的日子,幾萬名軍人和錢塘人赤腳在濕滑的灘塗上和時間賽跑。江水裏的薄冰像刀,割進皮膚,腳上腿上時常會豁出血口子。
在圍墾文化節的現場,我聽多位耄耋老人講述當年故事,他們“喝鹹水,住草舍,睡白沙灘,吃夾着小石子的米飯”。錢塘江邊水汽重,睡在白沙灘,像是半個身子泡在江水裏。十幾歲的他們根本不知道什麼是苦,只是一心想着把堤壩築起來,把潮水擋出去,把家守護住。常年江水沖刷,圍墾出來的土地大多數是鹽鹼地、流沙土。鹽鹼地能種什麼?只能種點蘿蔔。至於流沙土,更是可怕。但對於在潮水中搶潮頭魚、築堤壩、討生活的錢塘人而言,總有辦法讓這片貧瘠的土地長出莊稼。
最終,錢塘人從錢塘江的懷裏接手了數百平方公里的土地,通過科學治理和技術創新,將鹼地化為沃土。
我站在錢塘江綠堤上,看向江的南面,對面有麥浪、稻田和花海,江的北面有匯聚十四所高校的大學城、高科技產業集聚的科學城。宜居,宜學,宜業。從灘塗上走出來的錢塘,變成了一座夜空燈光特別閃耀的城市,再續“錢塘自古繁華”新篇章。
每一次父母來錢塘,他們也像在老家一樣喜歡到江邊散步漫遊。春天,他們看不知盡頭在何處的晚櫻。如果恰好在農曆八月,他們就去看潮水。我告訴父親錢塘的沃土是怎麼得來後,他很震驚。父親是一個農民,他深知土地的寶貴與來之不易。父親對此念念不忘,回老家後,他跟很多朋友講起錢塘江潮水,講錢塘人六十年來奔競不息的故事。
在錢塘的十年時間,我看錢塘潮湧,聽錢塘故事,寫錢塘傳奇,我時刻感受到錢塘人血脈中的弄潮兒精神。江邊潮起,風混着水汽與青草香,於我是那麼的親切。(作者:沈小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