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荷塘的夏天,已不再是夏天丨週末讀詩
河邊有三條路:臨水散步的小徑,光潔的自行車道,堤岸上的林蔭道,全都很好。我想同時走在每條路上。
鐵路橋上,一列紅色火車馳過,看得見車窗裏的乘客,有幾個也看見了我。隆隆、隆隆——火車經過時,我是它的一個夢;火車遠去,消失,成了我的一個夢。
兩個約十歲的男孩在河裏玩,穿白短袖的那個撿起一枚石子,醖釀一番,丟出去打了個水漂。他的同伴沒有看,我在岸上隨他一起,目擊那石子跳了兩下,在水面盪開兩個漣漪。他轉身發現我,愣了一下,隨即高舉雙臂交叉揮舞,有點兒驚訝地大聲説:“哈囉!”像是怕我聽不見,像是我們隔得很遠。是啊,我們中間隔着水面,那一瞬,似乎剛剛穿越很多光年。
回去仍然經過老石橋,走在橋上,每一步幾乎恢復一個記憶。如果走得足夠慢,沿着鐘聲,也許我就能走回十九世紀。
《河畔筆記》(三書)
臨湖亭的荷花開了
《臨湖亭》
(唐)王維
輕舸迎上客,悠悠湖上來。
當軒對樽酒,四面芙蓉開。
荷花又開,臨湖亭仍在否,那片湖仍在否?只要還有這首詩,一切就都還在。
想象一個六月的下午,天氣比現在熱些,輞川山莊荷花盛開,友人蕩着小船,悠悠從湖上而來。摩詰已在亭中備好樽酒,翹首以待。此時,作為讀者的你就是上客,也可以是詩人,或者荷花,隨你的意。
這首絕句之美,在於意象,在於遣詞。詩體章法雖有慣例,然而遣詞造句卻有仙凡之異。“輕舸迎上客”,第一個詞“輕舸”,歡快的心情已流露出來了,不僅詩人心情好,客人心情亦好。李清照詞曰:“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舟小,愁多,乃心情沉重之故。心情歡快,船便輕盈,迎來的又是上客。
第二句“悠悠湖上來”,望見客人來了,疊詞“悠悠”,頗覺閒逸,上客彷彿仙人,湖上彷彿仙境。這個畫面使人遐想,客人乘船悠然而至,和今人開車來訪,等候者望見時,心情會大不同。不要説坐船從水上來,若友人步行或騎自行車來看你,感覺也會很温馨。
客人已經到亭。主客當軒對酌,自在圓滿,無需言語,“四面芙蓉開”,就是讚美,就是歡喜。上客來或不來,雖然荷花都在開,但此時對飲,四面花開則別具情韻。
日本徘聖詩人松尾芭蕉經常寫到花,花開花落,若有意,若無意,牽動人的情思。比如“但見櫻花開,令人思往事”,“涼秋九月白荻放,一升露水一升花”,與此詩意味相近的,如:“樹蔭下飲酒,弄扇做戲,落花紛紛”,很有嫵媚之感,“四面芙蓉開”,其境更靜,更為開闊。
松尾芭蕉另有一首:“繁花燦開——悲哉,我居然無法/打開我的詩集”,摩詰此時或心有慼慼,當軒對樽酒,四面芙蓉開,更何須置一詞哉!詩人為此寫詩,便是在説那不可説的,書寫神秘是為了使神秘更其神秘。
《臨湖亭》是輞川別業的一處遊止,是王維與裴迪閒暇時各賦的一首詩。上客許是裴迪,許是某位高僧大德亦未可知,王維詩詠的是白晝,裴迪詩詠的是夜晚:“當軒彌滉漾,孤月正裴回。谷口猿聲發,風傳入户來。”湖水幽暗,孤月徘徊,谷口猿聲,入户風來,天黑以後,臨湖亭忽然幻作另一世界。
南宋 佚名《荷亭聽雨圖》。
滿池疏雨打團荷
《思帝鄉》
(五代)孫光憲
如何?遣情情更多。
永日水堂簾下,斂羞蛾。
六幅羅裙窣地,微行曳碧波。
看盡滿池疏雨,打團荷。
怎麼辦?越是逃離,越是看見你,越是不願想你,越是想你更多。“如何?遣情情更多。”問得突兀,答得坦誠,這種欲罷不能的心情,才要説痛苦,立刻又覺得幸福。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永日水堂簾下,斂羞蛾。”永日,既指夏天晝長,更指時日漫漫相思難捱。整日斂眉,閒坐水堂簾下,發愁,發呆。水堂是個好地方,也許曾有過歡樂時光,她坐在這裏,放下簾子,一半回憶,一半距離。
“六幅羅裙窣地,微行曳碧波。”這兩句工筆,描畫出她的服飾與步姿,陷入愛情的女子無不美麗,寫入詩中、譜入歌裏的女子,更是唯美。羞蛾,六幅羅裙,微行,詩人沒有寫她的面容,正如李延年的《佳人歌》,“一顧傾人城”,一個動作,一個姿態,我們便被她的美深深打動。窣地長裙,微行曳碧波,她儼然成了荷與花,羅裙共荷葉碧色,人面如芙蓉一朵。
不知何時,下起了雨。雨點簌簌,打在團團荷葉上。荷塘聽雨,別有一般滋味,“看盡滿池疏雨,打團荷。”百無聊賴,説是滿池疏雨,其實你很難知道她看到了什麼,看盡的意思,正在於看不盡。
這首小令,含蓄,雋永,可當一幅仕女圖欣賞。寥寥數句,有聲有色,有情有意,回味無窮。
清 華嵒《荷鷺圖軸》。
風送荷花幾陣香
《南鄉子》
(宋)李之儀
綠水滿池塘,點水蜻蜓避燕忙。
杏子壓枝黃半熟,鄰牆。
風送荷花幾陣香。
角簟襯牙牀, 汗透鮫綃晝影長。
點滴芭蕉疏雨過,微涼。
畫角悠悠送夕陽。
很難想象夏天沒有荷塘。自從寄身城市,沒有荷塘的夏天過了一年又一年,也照樣過來了,但夏天已不再是夏天。城裏比鄉下熱,又沒有荷風送爽,消暑仰賴空調,空調吹送的是什麼風,降温但沒有生命。
宋代的鄉下,論自然風景,與當今並無不同,河還是原來的河,樹還是原來的樹,人也還是原來的人吧,改變的是人的心境。古詩詞裏的情境,我們有時似曾相識,有時完全感到陌生,不論怎樣,詩詞中的時空,都為我們提供了多重體驗的可能。
《南鄉子》,詞牌名就動人鄉情,熱情的南方,綠水青山,果木香甜。這是夏天,綠水滿池塘,蜻蜓飛,燕子忙,籬外牆邊,一樹杏子壓枝黃。
荷花在池塘,隔着水,隔着空氣,無風之際,香氣渺遠。“風送荷花幾陣香”,一陣風起,送來荷香,送來陣陣清涼。吹過荷塘的風叫荷風,孟浩然在夏夜納涼詩中,也説“荷風送香氣,竹露滴清響”。
上片寫室外,人在室內,卧在“角簟牙牀”上。所謂角簟,並非真的就是用牛角或龜甲製成的席子,牙牀也並非真是象牙製成的牀,這些珍貴物品鄉下人想必用不起。和玉簟一樣,角簟牙牀也是指代用竹子、蘆葦或石頭等做成的卧具,用以消夏納涼,多數時候只是個美稱。
午後悶熱,卧在涼蓆上,手絹擦汗都濕透了,“汗透鮫綃晝影長”,鮫綃是傳説中鮫人所織的絲絹、薄紗,借指手絹或絲巾之類。長長的日影,呆滯不動,陣陣風吹,送來荷花的香氣,除煩解悶,令人心怡。
幾陣風后,芭蕉葉上行過點滴疏雨,留下些許微涼。畫角悠悠,夕陽西下,就這樣度過一個長長的下午。
南宋馮大有《太液荷風圖》。
一個下午有多長?
夏天的一個下午有多長?分鐘,小時,年,與我們的實際體驗相比,這些概念言不及義,根本無法用來界定夏天。回想童年時在外面玩,頭腦裏沒有時間限制,玩得忘乎所以,常常在聽到母親叫回家吃飯時,心裏一驚,好像突然轉換了平行時空。
在電腦上打字,拼音輸入“時間”,選項欄第二項是一隻手錶,每次看到不禁暗笑:這就是現代人對時間的理解嗎?住所附近有一條豪奢大街,走在街上常作如是想:富貴於我如浮雲,隨意看幾眼櫥窗裏的陳列,對那些名錶尤難為懷。買到優質的手錶,就買到優質的時間了嗎?
自從有了手機,我再沒戴過手錶,手機也懶得看。我想找回童年那種沒有時間的感覺,試想:什麼時候你會忘記時間?那就是在你最專注最盡興的當下。在純然體驗生命的當下,時間便消失了。
時間和空間存在於頭腦對物質世界的體驗之中。即便在物質世界,我們對時間的體驗也並非線性,比如一場雨會讓你感覺時光倒流,兩場雨之間,像是隔了很多年。和喜歡的人在一起,或看喜歡的電影,時間過得飛快,做平板支撐的兩分鐘,時間又何其緩慢,而冥想如果進入深層寧靜,時間則彷彿停止。
時間不是一條刻度均勻的直線,而是彈性的、彎曲的、小徑分叉的花園。就像此刻,天色剛剛夜下來,我感覺我同時存在於童年、多年前、現在以及未來的某一天,不需要日曆來告訴我今天是幾月幾號,也不需要鐘錶殷勤提醒現在幾點了。
若非工作上的必須,儘量不看時間,不作規劃,也不看天氣預報。成為時間的魔法師,允許一陣雨帶來驚喜,走在街上忘記這是哪裏,忘記自己是誰,不去為任何事物下定義……諸如此類的體驗,對於我既美妙又真實。
直覺式的生命感知
還古詩本真面目
新京報書評週刊·週末讀詩專欄
從前50期內容中甄選40篇結集
《細雨濕流光》
《週末讀詩:細雨濕流光》
作者:三書
版本:青海人民出版社 2022年1月
作者/三書
編輯/張進
校對/柳寶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