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綠色時報:探訪四面山禁區奇異精靈
這裏是重慶四面山,我要去的從長巖子管護站到珍珠湖的通道,是禁止遊客進入的封閉區。5年前,重慶四面山自然保護區對核心區以外的4個區域進行了封閉,此處即是其中之一。
經申請才拿到進入許可的我,能理解這項措施。雖然每一個區域的封閉,對旅遊都有影響,但四面山的奇異精靈們太需要這樣的避難所了。
2013年,我在珍珠湖邊的小徑發現並拍到一種陌生蝴蝶,疑似軛灰蝶屬新種。一年後,一位日本專家在東南亞發現並命名了這個新種。在珍珠湖附近,我還記錄了3種瓢蠟蟬,這個類羣的專家認為其中有兩種不在已知的種類裏,需要到實地進一步研究。
四面山有着特殊的地質和植被環境,它的丹霞石構成的崖體,即使在百年難遇的乾旱時,仍能汩汩湧出泉水,庇護着依賴溪流或潮濕環境的物種,而這些區域,並不全處在核心區。想到能進入這些避難所觀察人們保護下來的物種,我就不由得一陣興奮。
上午9點前,我從長巖子管護站旁進入被貼上封條的一條小道。時值初秋,外面的世界已有黃葉紛飛,而這裏卻綠枝滿眼、溪水潺潺,宛如一年中最好的盛夏時光。
再往前,林更密了,陽光被徹底擋在了外面,我掏出手電,小心地掃視着前後左右,生怕錯過精彩物種。林下野花不少,牡丹花科的肥肉草在這一帶是優勢物種,紅紅地開成了一片,它的總苞片膜質,肥肥的、肉肉的,估計因此得名。
林子稀疏的地方,白花敗醬獲得了機會,把傘形的花高高地舉起,吸引着林下的中小型蝴蝶,我略略數了一下,有四種弄蝶兩種蛺蝶,可惜畢竟入秋了,它們的翅都有點殘破。接着,我拍到兩種眼蝶——華西黛眼蝶和蒙鏈蔭眼蝶,翅膀相對還完好。
走出樹林後,眼前是一個峽谷,兩邊均為山峯,中間卻有一條溪流,右邊山勢略緩,小路左拐右旋,急急向上攀緣。
在上山之前,我先離開道路,去了一處瀑布下的水潭,想看看是否有什麼特別的蜻蜓。剛到水潭附近,就驚動了幾隻“豔娘”,我發現至少有兩個種類,一是透頂單脈色蟌,一是線紋鼻蟌。前者幾乎沒給我機會,一路拉高到了樹上,後者就呆萌得可愛,我怎麼拍它也不動。突然,一種陌生的色蟌進入我的視野。只見它全身青銅色,陽光下閃耀着金屬光芒。憑經驗我認為這是雄性,一般來説雌性會低調一點,正這麼想着,眼前出現了一對正交配着的,一樣的青銅色閃耀,構成了一個完美的心形圖案。原來,這種色蟌的雌雄都如此高調。後來我請教了蜻蜓專家張浩淼,確認是亮閃色蟌,重慶有分佈,但數量極少。
拍蜻蜓拍到手軟的我,重新拾級而上,上山遠比想象中難度大,有的梯步就是整塊巨石上鑿出來的,非常陡峭。慣走山路的我也汗如雨下。
邊登山邊記錄,一個多小時後,我終於登上了山巔。這裏有一石桌石凳,我放下包和器材,舒服地喝着茶,回望走過的山谷。只見一片黃葉,順着山風瀟灑地晃動着,從右邊的山峯飄向深谷。我睜圓了雙眼,死盯着那片黃葉,快到谷底時,它飛了起來,朝着溪谷對面的山峯而去。裳鳳蝶!有着金黃色後翅的裳鳳蝶,彷彿王者降臨,讓整個山谷一下子有了神采。
裳鳳蝶飛遠了,我還在望着它消失的方向。這是我永遠看不厭的大型蝴蝶,每一年,都會有幾次在野外偶遇,但要以較近距離拍到它,平均五六年才有一次機會。我嘆了口氣,帶好器材下山,山的這一邊很開闊,遠處的反光,我覺得就是珍珠湖了。
我沒着急趕到珍珠湖邊,那是我當天的折返點,因為一路上和我鬥智鬥勇的“小精靈”還真不少,我拍到兩種眼蝶。接着,又在草叢中發現了姬蜂虻,初秋,正是它們的交配時節,這不安分的小傢伙,喜歡一邊交配一邊飛行着採花蜜,我視野裏足足有10對這樣舞蹈着的新人。不過,要拍到它們可不容易,它們看似漫不經心,卻小心地和我保持着一米開外的距離。
不知不覺,我到了珍珠湖邊,安靜的珍珠湖像半透明的巨大翡翠,被濃密的森林包裹着。
回到峯頂的石桌旁,差不多是下午一點左右,此處前有山谷、後有湖,我實在太喜歡了。放下揹包,取出乾糧,折返上山時我順便摘了一把懸鈎子的果子,它們放在一起,顏值還挺高的。我品嚐着兩種懸鈎子果實的風味差異,眼睛的餘光裏,枯葉堆那邊似乎有什麼動了一下。20多年野外尋訪的經歷,給了我特別的敏感,我馬上定住自己,極緩慢地轉過身朝那個方向看去,這種緩慢不會驚走野外的小動物。枯葉裏似乎什麼也沒有,我保持着緩慢的動作,變換角度繼續觀察,終於看清楚了,枯葉堆裏立着一片棕褐色的葉子,它也在緩慢地移動着。黛眼蝶,而且是我沒見過的種類!我在心裏驚呼了一聲。
我和棕褐黛眼蝶就這樣偶遇了,這是四面山有記錄的蝴蝶,但在我進四面山的70多次考察中,一次也沒見到,原來它躲在這裏。
棕褐黛眼蝶還給我一個啓發,畢竟進入秋天了,我上午走過山谷時,路邊的灌木草叢多數仍未被陽光照亮。現在,陽光瀑布般地傾瀉而下,整個山谷像透明的玻璃房子,樹林微微搖晃,霧氣悠悠上升,這才是蝴蝶們出現的時刻。
我提着相機,滿懷期待,沿着陡峭的梯步緩緩而下,顧不上欣賞山谷的景緻,只是緊張地觀察着兩邊的灌木,弦繃得太緊,左右張望,腳下看得卻不仔細,竟差一點踩到了一隻灰蝶,它優雅而機敏地拉起,幾個起伏,向着深谷裏的灌木飛去。
我目瞪口呆地看清楚了它後翅的眼斑:這不正是7年前我在珍珠湖邊的小徑上看到的那種軛灰蝶嗎?我懊惱極了,恨不得翻出欄杆,直奔懸崖邊上那叢灌木冒險搜索。好一陣,我才冷靜下來。只要保護好山谷,總會再有機會見到的。我安慰着自己,繼續向前。
就在10分鐘後,一隻被我驚飛的灰蝶,從左向右飛過小道,停在草叢裏,我蹲下身來看清後,一陣狂喜。原來,又見到了這種軛灰蝶,而且,比前面那隻更新鮮完整。我控制住自己的興奮,這樣才能讓手持的相機穩如磐石。我飛快地邊拍邊調整相機參數,在它飛走前,迅速地拍了十幾張。
平時極難遇到的蝴蝶繼續出現,我相繼觀察到兩種盛蛺蝶,它們都不是常見的散紋盛蛺蝶,因為翅的反面都有着豹紋。前一隻前翅有點殘,非常活躍,難以靠近。後一隻是黃豹盛蛺蝶,正在潮濕的岩石上吸水,被我驚飛,在空中兜一圈,又會飛回原處,看來是太渴了。我小心地拍了幾張就後退下來,不忍心頻頻打斷它的午餐。
欣賞完盛蛺蝶後,我幾乎同時觀察到兩種蜆蝶,一種我能判斷是尾蜆蝶,但沒看清具體種類就飛遠了,另一種喜歡懸掛在草葉下方,是我熟悉的白蜆蝶。
有一段路,山崖裸露着岩石和泥土,恰好沒有什麼蝴蝶,我乾脆搜索起別的昆蟲來。草叢裏隱藏了一個洞口,似乎有一隻昆蟲在裏面探頭探腦,我趕緊把鏡頭塞進了草叢。它試探了一陣,終於把腦袋探出了洞口,那是一隻胡蜂,威脅性地露出了強悍的口器,似乎在警告我,必須趕緊撤退。原來,這小小的洞口裏,居然有一個胡蜂的巢。胡蜂是羣居昆蟲,一旦激怒了它們,被羣蜂圍剿,是很危險的。我不敢多拍,緩緩把相機鏡頭退出,到塞進去不過兩三分鐘,我驚訝地發現,相機的機身和我的手臂上,已經停着三四隻胡蜂,估計是我擋住了它們回巢的路。我保持着姿勢,紋絲不動,直到胡蜂們自行飛走。
還好有驚無險,我穩了穩心神,繼續工作。在一棵樹裸露的根鬚中,我發現了一隻溪蛉。其實僅大半天時間,我已在這條路上多次發現,只是沒有比較好的拍攝角度。這一隻卻懸空於比我頭頂略高的地方,停留的地方也不雜亂,我強烈感到出好照片的機會來了。我調好相機參數,安排好補光的角度,撲上去就是一陣狂按快門。和脈翅目的草蛉和褐蛉不同的是,溪蛉的翅上不僅生有細毛,翅脈還把翅膀分成了無數薄窗。適當的光線條件下,這些薄窗會呈現彩虹般的光彩。所有的機遇都湊齊了,溪蛉出現在適當的地方,而我捕捉到了適當的光線。我拍到的溪蛉,翅膀上似乎掛上了七重的彩虹,美麗無比。
我抬起頭,小徑盡頭,一個穿迷彩服、戴紅袖套的女護林員,正平靜地望着我,一聲不吭。第一次在禁區碰到護林員,我也想好好交流一下。靠近她時,我發現樹林裏還有兩位同樣穿戴的女護林員,平靜友好地看着我。
原來,上午我一進林區,她們就觀察到了我,早會時站長通報了我的觀察計劃和線路,她們巡邏時就儘量不打擾我。
白晝夢幻般的徒步就這樣收尾,我和3位護林員在樹林裏坐下來慢慢聊天,關於春天的野花,關於蝴蝶,關於她們的巡邏,甚至,關於她們的工齡。有兩位護林員,看起來剛到中年,但實際上兩三年後就要退休了。另一位因為考了技專,需再比她們多幹5年才能退休。考過了技專的這位,還真是不一樣,手機裏有很多平時巡山時拍的昆蟲和野花,有一種腐生蘭花,不在我拿到的四面山植物名錄中。這個山谷保護下來的,遠遠超過了我們的所知,她們保護着地球尚存物種的未來,其實,也有可能是人類的未來。
3位護林員友善又機敏,我沒想到的是,她們聊得最開心的,是退休後離開這座山的生活。正值盛年的她們,討論着自己人生的秋天。難道,是剛開始飄落的秋葉以及滿山的漿果給了她們啓發?這個山谷,放得下所有關於人生的話題。我和她們一起合了影。我今天的種種奇遇,緣於她們普通而堅忍的每日守護,雖然,她們不太明白那些飛過身邊的蝴蝶和蜻蜓究竟意味着什麼。
作者簡介
李元勝 詩人、博物旅行家。重慶文學院專業作家,重慶市作協副主席、中國作協詩歌委員會委員,曾獲魯迅文學獎、詩刊年度詩人獎、人民文學獎、十月文學獎、重慶市科技進步獎二等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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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重慶市林業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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