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軒

「非遺絕活兒」丹寨皮紙“紙境”無止盡

由 閻桂榮 發佈於 休閒

每一個“紙境”都有無止盡的故事,而每一個為紙而來的人,都只為尋一種“紙境”共鳴。

一門世代傳承的手藝

雖然這一次依然是為紙而來,但置身丹寨石橋村時,我眼睛又控制了大腦,下意識地讓紙靠邊站了。因為石橋雖然以紙聞名,但紙只是石橋的內在美。在發現石橋的內在美前,石橋的顏值早已把我電倒:我站在一條狹窄的鄉村公路上,眼睛一會兒往左瞅,一會兒往右看。

左邊腳下是一條奔騰的河流。深秋,水清且淺,但不要因為它清而淺就忽視它的能量——在前面三十米見方的地方,它居然把擋在它前面的山岩開膛破肚切割出一座天生的石橋,石橋村便因橋得名;右邊有一座高百米的懸崖拔地而起,我們要拜訪的手工紙作坊便小鳥依人般地依偎在懸崖懷抱。懸崖名為大巖腳,手工紙作坊也以大巖腳為名。

丹寨手工紙有幾十道工序,大巖腳下的作坊只做其中最重要的工序——抄紙。穿藍布衣手工抄紙的大叔名叫王亞平,今年40歲,已抄紙28年。

一張花草紙的誕生

“幾百年來,丹寨手工紙工藝幾乎沒變,只不過以前用木棍攪,如今用電動攪拌機罷了,還有就是以前我們都只矇頭做紙,如今多了你們這些人蔘觀,我們得客串導遊!”王亞平插上電後攪拌機渦輪就開始轉動。隨着渦輪旋轉,他眼前的水泥池水如燒開的白粥一般翻滾。在池水翻滾的間歇,王亞平走到大巖腳邊上的樹叢中,拽下樹上的一棵樹枝,開始向圍觀者講解丹寨手工紙工藝。

“我們丹寨做的手工紙又名皮紙。皮,便是這種樹皮。這種樹名為構樹。而這漿水中這些如白粥一般的東西,便是構樹皮搗碎後變成的纖維。攪拌的過程,是為了讓這些纖維在水中均勻分佈。”攪拌機工作幾分鐘後,王亞平把攪拌機拎出。雙手掄起如紗窗一般的竹簾浸入混滿紙漿的池子中舀起。竹簾出水時外高內低,竹簾中紙漿水邊由外向內流邊往下漏。水還未觸及外面邊框,王亞平又把竹簾按進水中。這一回竹簾出水內高外低,竹簾中紙漿水邊由內向外流邊往下淌。如竹籃打水一般,當竹簾拎出水面約二十公分高時,竹簾中的水便已經漏空。只留下一層薄薄的紙就像貼面膜一般貼在竹簾上。

最終,王亞平把貼着面膜的竹簾往身旁的案板上一貼,附在竹簾上的紙膜就如面膜一般乖乖地從竹簾上落下來。一層層“面膜”貼在一起,如同一摞千張皮。

“之所以要抄兩段兩次水而且抄水方向不同,是為了讓纖維形成縱橫交錯網絡。這樣做出的紙張才有更強的韌性。”王亞平試圖用講解加演示的方式讓觀眾見證並理解一張手工紙的誕生。

一封鄰家女孩的來信

同樣在大巖腳下,有人帶攝像團隊殺到,看架勢是要給手工紙製作拍記錄片。因而,大巖腳的主人潘老三特地請一位養眼美女穿上苗裝在大巖腳下開始和王亞平打擂台。只不過,盛裝苗女既不用攪拌機攪拌紙漿,也不用竹簾抄紙。而是捧着花花草草從遠處的石橋向大巖腳慢慢靠近,往竹簾上放一束花澆一勺紙漿。山泉水混合草木纖維做漿,山上野花田裏雜草做墨,攪、抄、沾、曬後,再吸點山裏的陰風,花樣美紙就出爐了。

一張張花草紙在大巖腳下晾曬,就如同一幅幅工筆畫在美術館展出。“畫”中一花一草,一紙一漿。再配上“作畫”人一頻一笑,一顧一睞,所有人眼都直了,心都化了。忘記王亞平展現的古法皮紙製作技藝,只記下了盛裝苗女做花草紙行為藝術。最終,大巖腳從古法紙作坊變成了花草紙體驗館。

“這種用花草入紙的新型紙名為花草紙,是我在上世紀90年代一個偶然的機會發明的。”沿大巖腳順河而下二十米便是石橋村腹地“紙街”。石橋皮紙國家級傳承人王興武正坐在自己家的手工紙作坊門口講述丹寨花草紙的前世今生。

石橋“紙街”臨街作坊中撈紙的紙工

王興武家是丹寨做皮紙的世家。他高中畢業後就子承父業做起了祖傳的白皮紙。但祖傳的紙業在上世紀90年代卻已經在機械紙進攻下節節敗退,石橋白皮紙最後的陣地就只有做炮竹紙一個了。但屋漏偏逢連夜雨,1996年後,國家不允許私人造炮竹了,石橋皮紙最後一塊陣地也“淪陷”了。王興武也只能關了家裏開了多代的手工紙坊外出打工。

“1996年底,一位到深圳打工的鄰家女孩給我寫信,説香港有客人需要定製一種做包裝用的特種花草紙,問我能不能做。為何不能做呢?花草紙比白皮紙工藝要簡單得多啊。只要把山裏的花花草草包進紙漿,特種花草紙就誕生了。於是香港持續不

斷的訂單就跟過來了。”王興武指着自己家作坊門口“石橋黔山造紙合作社”的招牌,開始講述石橋手工紙的當代史。

因一個政策改變就險些讓傳承了多代的手工紙面臨滅頂之災,又因一封鄰家女孩的來信讓將要中斷的石橋手工紙柳暗花明。石橋手工紙的命運正是中國傳統手工藝的縮影。

花草紙之後,雲龍紙、彩蝶紙、迎春紙等上百種新紙品相繼被開發出來。其中迎春紙入選國家圖書館、國家博物館所指定的古籍文物修復專用紙。石橋黔山造紙合作社也被列入國家首批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保護基地。

身着苗裝的姑娘在整理制手工紙的纖維

“變成國家非遺,入選古籍修復專用紙都不是我的終極目標,我只希望能做出日本和紙那樣水平的手工紙,讓石橋成為真正的手工紙之鄉。”王興武曾經專程到日本考察過日本和紙工藝,對日本手工紙佩服得五體投地。真正的手工紙之鄉?我走在“紙街”上,試圖捕捉更多手工紙的氣息。紙街上的民居以木樓居多。每一棟木樓堂屋中堂都供奉着祖宗牌位。看來石橋人敬祖戀舊者居多。而手工紙,則是一門傳自祖宗的絕學。即便如此,手工紙在石橋也開始日趨瀕危。石橋據説有60 多家紙户口,但我們從紙户最集中的紙街穿街而過,卻只見到三户與紙相關。一家正在抄紙忙,一家開紙店閒得打瞌睡。而另一家便是王興武家。

一條游來游去的紙鯰魚

大巖腳上的泉水順着岩石上的草葉滴滴落下,變作細流,化成河流。小河恬靜無波,河上拱橋倒影相映。但千萬不要因為她靜就以為她沒脾氣:三個月前,她衝冠一怒,掀翻了橋上的廊蓬。從此,石橋的廊橋就變成了“禿頂”。在它沒禿之前,廊橋曾經是石橋村的形象代言人。站在無廊之橋上往上游看,可以看到那座天生的石橋。你站在廊橋上看風景,只看得到石橋,卻沒有頂;你站在石橋上看風景,可看到廊橋,它卻謝了頂。

“以前村裏有能力的人都在造紙,如今有能力的都在外打工。我和村裏的能人商量把給橋上重新加個頂。村裏能人都説‘三哥,你在家裏,這事就你做主辦了’,但村裏留守的那些人很難搞定,所以這事只能等到過年時村裏能人都回了時再定!”村裏除了王興武之外,另一能人潘老三對謝了頂的廊橋也只能一聲嘆息。

潘老三在石橋村三大地標之一的大巖腳下開紙坊,也在村子風景最秀麗的村口開客棧。做手工紙是祖傳的,潘老三有很強的繪畫功底,懂得喜歡手工紙的客人喜歡什麼手工紙產品;而開客棧則是被逼出來的——石橋手工紙不景氣時,潘老三曾經在西江千户苗寨開過客棧,所以他也知道到苗寨來的旅行者需要什麼體驗。

紙店內各種顏色的手工紙就像布匹店裏染得五顏六色的布匹

手工紙體驗者都排着隊,澆完花草紙,把自己的作品擺到大巖腳下晾曬後,便到附近的苗寨遊山玩水去了。回來時天色已晚,正好在潘老三的客棧中打尖住店。用過晚餐之後,潘老三家村口小河邊的手工紙體驗館已經燈火通明。

上午撈起的紙張經過一天陽光的暴曬之後,花草被陽光固定到紙張中變成了花草標本,被收集到手工紙體驗館中的工作台前,而此時的紙匠潘老三已經搖身一變成了潘老師。

“白天你們自己動手見證了一張手工紙的誕生,那麼今晚就再見證一張手工紙如何變成一個手工筆記本吧。”潘老三帶着一羣天南海北的孩子們做手工。孩子們用自己的手工紙做手工筆記本時都全神貫注,生怕自己的疏忽毀壞這凝聚了自己心血的紙。而父母們正用手機記錄下孩子們做手工的過程。

我和手工紙設計師餘建榮路過潘老三的手工紙體驗館後繼續沿着河道往下游走。河流將要離開石橋時已經從靜謐的姑娘變成了暴躁的小夥子,因為在河流下游村口又有一條河流注入。餘建榮讓我們順着新注入的支流往前看——前方的山岩上竟然生出來一隻深邃的“眼睛”——那是石橋村的另一個標誌——穿洞。

穿洞是一條流動着暗河的溶洞。溶洞入口如大巖腳下一般,隱藏着一家手工紙作坊。這作坊的主人便王興武。王興武平時就像武俠小説中隱世的世外高人一般,隱藏在穿洞中做手工紙。

上一次上游的河流發飆,沖毀了全村的物質地標廊橋。而下游溶洞中的暗河則隨時在秀肌肉,隨時有能可葬送村裏的軟實力標誌手工紙。

晚上,我躺在石橋村兩條河流交匯處的一處山谷木樓中寫石橋手工紙尋訪札記。這木樓的主人,便是餘建榮。這位留法歸來的手工紙設計師回國後,選擇了石橋作為自己的創作基地。

石橋“紙街”臨街作坊中撈紙的紙工用點燃的香在手工紙上燙出紋理,紙與火的結合創造出極富設計感的紙品

餘建榮的小木屋隸屬於石橋村,但獨立在村莊之外。石橋獨立於村莊之外的建築還有兩處,一處是王興武在天然溶洞穿洞中的手工紙作坊,一處是潘老三建在村口建的手工紙體驗館。三處建築就如同他們的主人一樣,都是和村莊若即若離的紙鯰魚。只不過這三條紙鯰魚有不同的紙性:

王興武的手工紙,側重的是手工紙材質本身的屬性深挖,做的已經不再是傳統意義上的石橋古法紙;而對潘老三來説,手工紙只是媒介,他醉翁之意或許不在手工紙本身,而在手工紙衍生出來的產業鏈。

而餘建榮更多的是在拿手工紙做實驗,嘗試紙張除了作為書寫載體之外,作為全新藝術承載的可能:譬如,用沒有水的圓珠筆在一摞紙上寫《道德經》;或者用點燃的香在一頁手工紙上燙出《漢語大詞典》上6萬5千個漢字。

餘建榮的小木屋正門前有一座巨大的混凝土橋從兩座山峯間穿過。這橋氣勢恢弘,讓上游的石橋承認自己的矮小,也讓溶洞中秀股肉的暗河倍感無力。但這可以跨越天塹的混凝土橋,石橋村民們每天抬頭時都在觀望,它卻從未走進石橋人的生活。

所有人都知道,它的高度和它跨越的距離讓它註定不屬於這裏。

每一張花草紙都是一幅花草畫

文 圖丨雷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