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幸福的事,五歲的時候我就經歷了:你愛的人,恰巧也是愛你的人。在幼兒園,我愛上個男孩。
比我矮,但長得很漂亮,像個女孩。黑黝黝的眼睛很圓,看地我心疼,沒有任何一個瓊瑤劇的男主拿捏好那份磊落傳情的力道。他經常用濕乎乎的眼神長時間地看着我,在我們一起攀爬欄杆、罰站、排隊路、痰盂上蹲粑粑的時候很長時間地看着我,讓我真切感受到資產階級靡靡情調的驃悍和強大。小時候我胖且饞,是咱們廠區大院成了眾人皆知的胖子,街坊鄰居都喊我二胖,我姐因此躺槍成大胖,而真愛依舊慷慨地砸在我的身上。
我媽跟我説,我小時候頂多算是嬰兒肥而不是胖,帶頭喊我二胖的就是隔壁鮑立羣的媽媽,她家鮑立裙其實比我更胖:小腿跟大腿一樣圓,胸圍、腰圍和小屁股一樣寬,為了防止別人嘲笑她女兒,她就搶先在眾人面前嬉皮笑臉的喊我二胖給我起外號,用心險惡!搞得全廠上上下下一看到我不停取笑我。
我們的廠當年可是合肥排的上號響鐺鐺的的老資格廠子,除了東市區的安拖、安紡,提到大鐘樓旁邊的合肥高壓開關廠,誰不是豎起大拇指?順帶縱橫高壓開關廠南北西東的地界都是我們孩子的天下。南面是軍區大院,東面是糧食廳宿舍、包河公園和七中,西面是建設廳宿舍,北面緊挨着我們廠就是大鐘樓,我們廠算是可進可退介於城市和郊區寄養和散養的黃金區域。我們廠的孩子對音樂的啓蒙,都源自大鐘樓東方紅的音樂,直到今天,聽到東方紅的音樂我都有種淚流滿面的衝動。
經常有好事者閒的蛋疼逼逼叨叨申討今天年輕人,説我們不上進啃老,我仔細回想一下,如果今天的年輕人都在當年高壓開關廠上班,還要啃什麼老呢?宿舍、醫務室、食堂、電影院、澡堂、圖書館、理髮師、幼兒園應有盡有,你這邊生了娃娃,那邊就抱進了幼兒園有專門的阿姨護理,吹吹風曬曬太陽小孩就長大了,接着大的手把手拽着弟弟妹妹一茬一茬地野蠻生長。還給職工提供宿舍,生了娃提了幹還給換大房。一年四季廠裏還發勞動用品,衣服鞋子手套工具什麼的,工作服拆拆洗洗給我爸,什麼紗線手套之類的,我媽兩手掄成風火輪不是在拆紗線手套就是給我們姐倆打紗線衣,不止我媽長了兩風火輪,鮑立裙的媽媽,廠裏每個媽媽都是在拆拆補補,每個娃娃出去看見其他小朋友跟自己穿的都是一樣的白色紗線毛衣。當時總覺得童年像就像黑眼睛裏的風景那樣幸福,永遠沒有盡頭,一輩子過不完似的。
所有人吃喝用住全是廠子的,關鍵免費啊!現在的招聘廣告動輒説企業提供有競爭力的福利,你能等人孩子一落地就抱走,從餵奶上幼兒園看病早教一直到養活到孩子成二胖麼?
我們中間的一部分小夥伴被送進幼兒園接受學齡前教育,還有一部分放任自流,送到郊外的爺爺奶奶家自生自滅。幾乎無一例外,家長們在上班前收起笑臉神經繃緊,如臨大敵,急匆匆的三兩口喂孩子吃早飯,用塑料梳狠命為我們梳頭,差強人意的為我們紮起髮髻,趕着廠子上班鈴的尾音踏進大門。尾音過後我們做天下的主人,熱忱的張開懷抱。世界上最幸運的事五歲我經歷了:你愛的人恰巧也是愛你的人。宿命是他住在廠區的另一頭,我住在廠區的這一頭,我們同上一個幼兒園。長大後我念到君住長江頭,我住長江尾…..共飲一江水的《卜算子》,瞬間石化了。《一江水》後來被譜曲,宋冬野的版本真是撥弄心絃,婉轉如見。他家爸爸媽媽都是我們廠的,雙職工,成份和我家一模一樣門當户對,他家也是四個人,上面是個哥哥,人丁興旺。不管你是不是大院子最胖的那個,真愛無敵是無視體重的瞎子啊。
不止他家,鮑立裙、馬民生、刁凱…..大院裏每個小朋友的家都驚人的類似。他們的父母都象經過某個模板生產加工出來的產品,守着本分模仿着前人:踏入工作崗位、認識某人結婚,新婚之後的窗台迅速掛起萬國旗似的尿片,接着,吃完晚飯,窗口聽見的是年輕的爸爸媽媽呵斥孩子們的話語。大家穿同樣質地和顏色的衣服、聽千篇一律的音樂、看一成不變的電影,去圖書館翻閲《大眾電影》和《譯林》。為什麼一張桌子有四個角?爸爸回答,因為每家都有四個人啊。果然,世界上的一切都是為了我們的小家、為四個人準備的,堆放四隻副碗筷的飯桌、懸掛四條毛巾的掛鈎、擺着四雙拖鞋的門口,放着四雙牙刷的刷牙杯。幾乎沒什麼玩具,有點錢家家户户都買點好吃的填牙縫了,只能發揮小朋友的聰明才智,所謂的玩具都靠自己積攢,沙一把石頭一堆,花開兩一朵草生一叢,夏天的拐棗春天的狗尾巴草。抱在懷裏的洋娃娃頭髮早就掉的光光,兩眼睛也掉了臉上印着深深的眼窩,恐怖片裏的必備玩偶半夜摟的緊緊才能入睡。高壓開關廠自有大廠區的風範,有穿廠而過繞城而生的河流,有龐貝般神秘高聳的巨大儀器,有大掃帚蓋不完的蜻蜓,滋養着我們源源不斷的好奇心和探索欲:女孩在大院裏找指甲花染指甲,男孩兩個兜裏裝滿沙撒足狂奔在廠區各個縫隙。廠背後是一片震天蔽日的草地,我們去草叢玩一次就被蒼耳粘了一頭一身。爸爸站在鏡子前面舉着剪子小心翼翼的盤算,怎麼才能剪掉蒼耳保住小鹿純子的髮型。好不容易被保住的頭髮卻在第二天被隔壁馬民生扔到頭上的口香糖纏住了,這次我爸沒什麼好糾結了,直接剪掉!冬天到了,幼兒園的老師嫌天氣冷氣味難聞,總叫小孩出去蹲痰盂,尿尿的時候男孩站着,明確的性別意識正在啓蒙。女孩男孩前一分鐘齜牙咧互相吵架,後一分鐘被雙方家長扭着耳朵強行分開,晚上在澡堂遇見了,真的還有點不好意思呢。幼兒園女孩通常比男孩要強壯,個頭也高一點,三言不和兩語的場合我也敢推搡一下面前的男孩。如果被對方打趴了,只能讓我姐上場揍他,最怕的就是對方也有哥哥,那又輪到人家兄弟家追着我們姐妹兩大打出手。結果是可預料的,我一邊哭一邊擦鼻涕,我姐一邊咒罵我懦弱一邊咬牙切齒髮誓要再打一次,我們為這種輕率和愚蠢付出的代價就是終年雙膝和雙肘塗滿紅紫藥水,稍一動彈就疼得齜牙咧嘴。不能怕,我姐重新給我軋辮子的時候擦掉我的眼淚大聲説:不要哭!別人怎麼打你,你就要怎麼打回去。
我好想和我姐結婚,她喊我二孬子。可能是吃的不好,當年散養的孩子十個裏面明顯有一半是殘次品,一臉菜色齜牙咧嘴,還的有兩個廢品,精品不是沒有但是少。馬民生的媽媽是齙牙,馬民生隨他媽也是個齙牙,我媽經常拿他們母子兩教育我們:牙齒掉了不能舔,舔了牙齒就不好看成齙牙了,到時候你們就到馬民生他們家去,我再也不要你們兩個討債鬼了!可是牙齒掉了真是很有魔性的事,你明知不可為,不能舔,恰恰又做了,天天舔。我姐的牙長得不齊,我媽最後也沒捨得把她推到馬民生家,就説平時像馬民生的媽媽一樣沒事抿着嘴就好了。勇敢的小姐姐消沉了,她再不像那個隨時跳腳的暴脾氣,到哪都安靜地抿着嘴。
率先打破平靜的是電視機,《大西洋底來的人》、《排球女將》、《陳真》真的都是後來的事了,當年最早流行的是墨西哥電視連續劇,了不得了,鮑立裙媽媽、馬民生媽媽還有我媽盡釋前嫌團結如初,揮舞着手上的風火輪,一邊織衣服一邊湊到電視機前面追星趕時髦,不是韓流勝似寒流。電視也不是家家户户都有的,誰家有就往誰家去。劇情完全不記得,片名還記得很清楚,我都説了們當時我們的性別意識正在啓蒙,被墨西哥電視連續劇這個口味濃郁的名字《女奴》雷倒了,女主叫伊佐拉。有一個橋段是有少爺把伊佐拉綁在木樁上,用鞭子抽打她,奮力揮舞風火輪的媽媽們被不堪入目的情節嚇的毛骨悚然,兩排沙線毛衣都打錯了花樣,慌忙遮住我們的眼睛。國外人真是道德淪喪啊!都什麼時代了怎麼還能拿鞭子抽人呢?這簡直不堪入目呢?隔了十個月,身邊的小朋友又多了一茬弟弟妹妹。
被抽打的女主伊佐拉還笑呢,嘴角咧到腮幫子,這個女的真不要臉,左一鞭右一鞭搖頭晃腦怡然自得。除了比我胖,鮑立裙的思想也比我遠走了一大步。“我把你綁起來”,“什麼?”鮑立裙暖暖地貼着耳朵:我把你綁起來,拿個鞭子打你好不好?為什麼伊佐拉還笑呢?你不想知道麼?她瞪圓了眼睛望着我。實踐出真知,只能這樣了,作為實戰派我們撿了空到她家從裏面鎖上門,彼此挨個捆綁,互相拿繩子鞭打,“怎麼樣?你開心麼?”“不開心啊!”“那我使勁打你,現在開心了麼?”“你給我住手,我叫我姐揍你啊!”。伊佐拉為什麼喜歡被綁起來被別人打呢?這種感覺還沒有愛上黑眼睛男孩那樣甜蜜,被人綁起來的感覺太太太屈辱了,與強悍的資產階級情調差遠了。並不是受到情色的刺激,我們那時候的小孩很愚蠢,大腦中沒有富裕的智慧理解高於口舌之慾的其他需求,只能嘆息人生啊如此高深。長大後我又聽到一首動人的情歌:在那遙遠的地方有一個好姑娘,我願做一隻小羊跟她去放羊,我願她拿着細細的皮鞭,不斷輕輕打在我身上。愛情即是彼此鞭打,“別人怎麼打你,你就要怎麼打回去”,姐姐一語成讖。
我媽坐公交車路過大鐘樓,看到我和我姐姐在路上齜牙咧嘴不成體統,恨不得從車窗跳到馬路上扇我們兩個大耳朵。雖然怯懦愚昧狂躁瘋癲,作為厂部子女,我們依然享受到那個年代社會主義帶來的最大限度的優越性,日子過得清清淺淺,陽光萬點。全家人趁雨前合力搬運煤球,在走廊支起桌蹲坐着吃飯,食堂買回來的冰棒由媽媽肅穆地分給我們姐倆,和姐姐坐在陽台用圓珠筆桿蘸肥皂水吹泡泡,體驗戰士們吃掉有密碼的情報吃掉作業本,這些日子就像,就像昨晚枕頭上的夢,像冬天蹲在幼兒園門外馬桶上,長時間看我的小男孩的目光。不是每一個正在啃老的人都長着一顆啃老的心,高壓開關廠讓我們的年輕可愛的父母從手忙腳亂到從容應對生活暗流,幫我們這些頑劣的半成品從萌動的小人走向懵懂的人生,隨着發展再沒有社會主義羊毛讓我們繼續薅了!沒有了!消失了!高壓開關廠後來被日本人買走了,後來真的銷聲匿跡,每回坐車經過,都會想到姐姐一邊擦着我的眼淚,一邊奮力咒罵我。
再不能啃社會主義的老了!沒關係,我女兒沒福氣享受到的,我張開懷抱耐心等她長大,未來還要幫她照顧坐月子帶孩子,專心致志讓她啃我的老。當然,在她長大之前,還要先帶她去認識一下當年幼兒園眼神濕乎乎的男孩,今天也是花樣大叔了。他後來找了個媳婦是牙醫,我們約好了抽空請她出面,幫我女兒約個好醫生看牙齒,先做個窩溝封閉,否則牙齒長得不好看成了大齙牙,想送給馬民生家也不知道當年的小夥伴們今天散落在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