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作家的其中一個定義，就是指那些整天遊手好閒不工作的人。保羅·奧斯特在他的青年回憶錄《窮途，墨路》中，開篇就道明瞭他年輕時候的困惑，到底是找個安穩的工作，先攢點家當，然後再去寫小説，還是就帶着義無反顧一無所有的落魄去成為一個作家。這大概是所有作家開啓寫作之路不得不面對的困惑，事實上也是如此，大多數作家都過着雙重生活，靠正式工作賺錢養家，再儘可能擠出時間寫作。可以想見，長久以來，作家對工作的態度有多複雜，感恩戴德者有之，深惡痛絕者更多，工作對作家而言是一種象徵的魔咒，預示着如果你不能在寫作領域有所成就，至少可以保有基本的尊嚴，不至於惹人非議。
我懷疑，正是因為這種對工作愛恨交織的複雜態度，美國小説家理查德·福特才選編了一本以工作為主題的小説集《藍領、白領、無領》。這本小説集還是獻給小説家雷蒙德·卡佛的，這位被譽為藍領代言人的美國小説家。卡佛的一生就是在工作與寫作中左突右闖的一生，大部分時間裏窮困潦倒，酗酒，破產，四處奔走打工。他説他只能寫短篇小説，因為根本沒有多餘的時間去構思長篇，寫每一篇小説的時候，都擔心身下的椅子被抽走，生活逼迫着妥協，一家老小需要吃飯，寫作只能在兒子熟睡之後才能開始。
福特的尷尬遭遇跟卡佛也差不多，十幾歲出去打工，做過保安，當過鐵路上的扳道工，業餘時間寫作，三十多歲時，出版了兩本書，年輕作家裏，已經算是很成功了。但在母親眼裏，他還是一事無成，直到被聘往普林斯頓大學教書，母親才真正鬆口氣：她覺得教書比寫作更像一個正經工作。
小説集中呈現出來的工作有各式各樣，警察、律師、銷售、醫藥代表、出版社編輯、雜貨店的打工者、農場的西部牛仔、甚至還有執行秘密任務的特工等等，基本涵蓋了各行各業，收錄的也都是當代美國小説家中的代表作品。這本小説集提供了一個瞭解各種行當的渠道，也讓我們意識到無論我們有多麼討厭工作，卻無法避免與之宿命般的相遇。無論寫什麼主題的小説，你總要賦予小説中的人物一種職業，只有如此才能讓虛構的人物清晰起來，讓人相信你是一個真正的作家：“一個重要人物，如果我不能説出他做什麼工作，就沒法讓這個人物擁有我想要的信服力，沒法讓他‘真實’，讓這個人物具有道德意義，產生影響力，打動讀者。”聽起來似乎有些反諷，作家的一生都極力逃避日常的工作對他們進行身份屬性的限定，寫作本身卻需要在工作的屬性中尋找靈感和可信性，因為只有工作才是真正的意識形態。
小説集中與作家這個工種相關的只有兩篇，約翰·契弗的《蘋果天地》用諷刺的視角刻畫了一名虛榮的桂冠詩人，人稱詩歌界的塞尚，一生榮譽無數，還思忖着什麼時候獲得諾貝爾獎才算真正圓滿。八十二歲的老詩人隱居在羅馬的一個小鎮上，經常有粉絲帶着詩集前來朝聖。詩人看似寵辱不驚，其實內心波瀾不止，情慾騷動。他寫作詩歌，寫懺悔錄，欣賞音樂會，去教堂昇華自己的精神，卻無法化解自己的內心蓬勃的情慾，寫滿了幾張紙的文字，滿滿的都是“操”。小説結尾處，離家的詩人，跳進了飛瀑的激流，冰冷的水，讓他快意酣暢，瞬間似乎找到了自我，回覆了詩人的理性和平和。這大概是對寫作的反諷，寫作無法平息內心的躁動，反而需要藉助冰冷的水才能熄滅肉體滋生的慾火。
另外一篇精彩的小説出自傑弗裏·尤金尼德斯的《偉大實驗》。主人公肯德爾是一個叫做“偉大實驗”出版社的編輯，出版社每年出五本書，大都是關於言論自由和自由主義書籍，可想而知，出版社的日子並不好乾，每年都有赤字。用他們老闆吉米的話説：“咱們出版的書，是重要、基石性的，真正具有愛國精神的書籍，就是沒人買。”小説開篇，肯德爾在老闆的授意下，正在把托克維爾的名著《論美國的民主》精簡提煉出精華，命名為《口袋中的民主》出版。
但是，再高尚的精神性工作也有世俗的一面，編輯並不能讓他過一種安逸的中產階級生活，不能讓他換個大房子。為了提升生活的品質，肯德爾與他同事，創辦了一個空殼公司，暗中盜取出版社的收入。小説結束時，《口袋中的民主》即將出版，他們偷竊出版社收入的事情也要被揭穿了。
其實從小説集《藍領、白領、無領》也能大概看出福特選編小説的標準，小説中的主人公，大都是陷入某種生活困境的小人物，他們需要工作養家生活，他們也會因為工作將自己置於某種困境，甚至荒誕的境地。有時候，我們無法解決這些問題，小説家也不能。小説家只是忠實於自己的寫作，呈現出生活的各式各樣的狀態，所以小説集整體是灰暗的色調。生活平庸得可怕，對抗這種平庸需要我們用盡全部力氣，才可能掙脱暫時的困境，浮上水面，深吸一口氣。這一口氣的呼吸，就是自由的感覺，就是作家想極力表現出來的。
寫作不常被看作一種職業，因為寫作總被寄託於某種理想的的生活狀態，但作家的生活同樣也會陷入困境，就如同那位名滿天下的詩人，心中也會在某些時刻充滿了躁動不安。我們都不安於某種平庸的生活，為了改變，作出了各種努力，也許結果不盡如人意，但一次次嘗試帶來的感覺，會讓我們忘掉大部分灰暗的時刻，只為了浮出水面的一瞬間呼吸的自由。
思鬱
2016/5/29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