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幼年時,最愛看的電視劇,依次排開是:《西遊記》、《新白娘子傳奇》、《戲説乾隆》、《宰相劉羅鍋》;最愛聽的評書,非單田芳莫屬。什麼《隋唐演義》、《白眉大俠》、《三俠五義》。這些神神幻幻、虛虛實實的傳説故事,夾雜在一起成了我的啓蒙教育。成長過程中又沒少涉獵《山海經》、《東遊記》、《聊齋志異》以及各類陰陽先生嶗山道士魑魅魍魎之類的雜書,以至於上歷史課時,老師一講正史,我就在底下浮想聯翩。提到秦朝,就要琢磨呂不韋到底是不是嬴政的生父、徐福東渡求仙問藥是不是成了日本人的祖先?説到唐代,就會想起瓦崗英雄,想到秦瓊、尉遲恭兩大威武門神;講到宋代,又會比較御前四品帶刀護衞展昭與錦毛鼠白玉堂到底誰更帥一些;到了清朝,必須少不了吳三桂怒髮衝冠為紅顏、反清復明天地會等橋段……
王國維先生曾言:“上古之事,傳説與史實混而不分。而我想説,正史與野史亦如此。在歷史的長河中,人生彈指一揮間,有如滄海一粟微不足道;朝代十年百年更迭一番,國力昌盛萬國來朝也是過眼雲煙。史官不是神,有偏頗之時,有不得已之時;正史的記載也僅代表正統之言,王侯將相、文臣武將,哪有那麼多克己復禮的謙謙君子,哪有那麼多油鹽不進的虎豹豺狼,多的不過是小賤小壞,小善小惡的芸芸眾生。偶爾讀讀野史,也是別有一番風情。
講到野史,有個學名叫“稗官野史”。説來遺憾,因為出土文獻的缺失,稗官,具體是個什麼官,一直存有很大爭議。有學者説,稗官是個小官,並非指某一實際官職,而是指卿士之屬官,或指縣鄉一級官員之屬官;亦有學者依據《漢書·藝文志》中“小説家者流,蓋出於稗官。街談巷語,道聽塗説者之所造也”,認為稗官是專為帝王蒐集街談巷語,以供省覽的官職。
所以説歷史永無蓋棺定論的一天,假亦真時真亦假,咱不較真了,還是踏實看故事吧。
米芾拜石1.米芾的顛米芾,字元章,是北宋書法家、畫家,與蔡襄、蘇軾、黃庭堅合稱“宋四家”。其書畫造詣舉世皆知,其性格用京劇的行話説便是“不瘋魔不成活”,人送外號“米顛”。最為人所熟知的是米芾拜石,以石為兄。今日摘另兩則趣事,與大家共賞。其一,米芾拜信。
據《宋稗類鈔》記載,“米元章一日回人書,親舊有密於窗隙窺其寫至芾再拜,即放筆於案,整衿端下兩拜。”有一天,米芾給人家回信,寫到“芾再拜”時,竟然將筆放於桌案上,整理下衣服,端端正正的拜了兩下。這事不是他自己説出來的,而是“親舊”他的親戚故友透過窗隙看見的。想想這樣一個斯文的讀書人,神神叨叨的對着案頭拜了又拜,頗有某人獨自乘坐電梯,對着空氣禮讓客氣道我沒擠着您吧的詭異感。不過話説回來,米芾顛中帶誠,人後尚且如此,人前自不必説。至少我給人寫信,寫道“此致敬禮”時,並無真的敬過禮,寫道“祝您工作愉快”時,也並無真的有此心。
其二,米芾求硯。據何蘧《春渚紀聞》記載,米元章作書學博士期間,一日徽宗皇帝與蔡京論事,召他書一大屏,讓他用御案上的筆硯。米元章寫完字,就抱上硯台跪請曰:“此硯經臣濡染,不可復以進御,取進止。”米芾説了這方硯台被我用了,再讓皇帝用就不夠格了,因此還是把硯台賜給我吧。米芾愛硯成顛,甚至會擁其入睡。徽宗皇帝自是看出了米芾的小九九,把硯台賜給了他。米元章生怕皇帝反悔,“舞蹈以謝,即抱硯趨出,餘墨沾漬袍袖,而喜見顏色”。皇帝對蔡京説:“顛名不虛得也。”
蔡京奏道:“芾人品誠高,所謂不可無一,不可有二。”對於米芾的這種情結,宋徽宗是理解並賞識的;而蔡京的評論也挺有意思,既要附和皇帝,又透着些許無奈,什麼叫“不可無一,不可有二”,説白了就是米芾這種人,放在朝堂上,有一個還行,有倆準壞事。估計在蔡京眼中,這宋徽宗和米芾一樣,都是沒什麼政績,整天遊手好閒、玩物喪志的紈絝子弟。此觀點純為作者揣測,無真憑實據。
2.蘇軾的狂蘇東坡與好友佛印的故事,在民間流傳甚廣。基本套路就是蘇軾戲謔佛印不成,反被佛印嘲笑。大部分取材於《東坡居士佛印禪師語錄問答》及《東坡詩話》中,古往今來不少學者認為內容鄙俗,詼諧謔浪,應為街頭巷語偽書之作。這裏附上,權當野史趣談。
其一,八風吹不動,一屁過江來。話説蘇東坡曾與佛印禪師隔江而居,兩人經常一起談禪論佛。某天,蘇東坡在家中頓覺參禪境界有所提升,於是洋洋自得的寫下這樣一首詩:稽首天中天,毫光照大千。八風吹不動,端坐紫金蓮。
這首詩很是了不得,明裏是盛讚佛陀,暗裏是以佛喻己。通讀全詩,簡直是佛教用語堆砌而成,這裏不妨當作科普貼,一起研究下。我們先看第一句,稽首天中天,簡單的解讀,就是虔誠的頂禮佛陀。説起稽首,先要講到三叩九拜。三叩是叩首三次,而九拜是古代九種行禮方式。《周禮·春官·太祝》中雲:“辨九拜,一曰稽首,二曰頓首,三曰空首,四曰振動,五曰吉拜,六曰兇拜,七曰奇拜,八曰褒拜,九曰肅拜,以享右祭祀。”此中最恭敬之行禮法即為稽首。這項禮法同樣適用於佛教,佛教之稽首,也叫頂禮,是指用最尊貴的頭去頂禮佛足。誰受得起這種虔誠而恭敬的跪拜呢?天中天。這是全詩中第2個佛教用語。謂諸天中之最勝者,因為世尊誕生之後,曾受諸天禮拜,故而有此尊號。
第二句毫光照大千,意即佛光普照大千世界。何謂毫光呢,可不能按今天的詞義講成像毫毛一樣的微光。毫光這裏有個典故。相傳世尊在兩眉之間有柔軟細澤之白毫,引之則長一尋放之則右旋宛轉,猶如旋螺,鮮白光淨,一似真珠,如日之正中,能放光明,稱為白毫光。眾生若遇其光,可消除業障、身心安樂。據《無上依經》之説,此妙相系佛於因位時,見善眾生修習戒、定、慧三學,而稱揚讚歎之,遂感得此相,表示除卻百億那由佗恆河沙劫生死罪之德。《法華經》卷一序品中明確寫道:”爾時佛放眉間白毫相光,照東方萬八千世界,靡不周遍,下至阿鼻地獄,上至阿迦尼吒天。”可見這毫光甚為殊勝。大千、大千世界,這種説法我們今天仍在用,這也是佛教用語。佛教的世界觀更為廣闊、辯證。世為時間的遷流,包括過去、現在、未來三世;界為空間的集合,涵蓋東、西、南、北、東南、西南、東北、西北、上、下為界。合起來,世界就是一個時空概念。一千個這樣的世界,組成一個小千世界;一千個小千世界組成一箇中千世界;一千個中千世界,組成一個大千世界,就跟銀河系似的。如果你和我一樣,看見數字就頭疼,不妨從宗白華翻譯的威廉·布萊克的詩中感受下佛家的世界觀:
一花一世界,一沙一天國,君掌盛無邊,剎那含永劫。第三句八風吹不動,不為外境所影響。八風,全詩第5個佛教用語,可不是八級颱風。八風包括四順四逆八種外界對你的態度。四順為利、譽、稱、樂,簡單説就是恭維你、褒獎你,縱容你,讓你名利雙收,隨心所欲;四逆為衰、毀、譏、苦,就是詆譭你、傷害你,讓你苦不堪言。順境中,眾生會生歡喜心;逆境中,眾生會生憎恨心,那如果別人對你或順或逆,你都不放在心上,那境界絕對超出凡人了。
第四句端坐紫金蓮,承接上句。説諸惑已盡,眾德圓備,故能不被外境所動搖,法相莊嚴地坐在紫金蓮花台上。到底是誰端坐紫金蓮呢?很多人説是佛陀,我倒有些拙見,認為這是蘇東坡不動聲色的自誇。請看這裏出現的第6個佛教用語——紫金蓮。蓮花與佛教淵源頗深,這裏不展開探討了。僅説紫金蓮,佛教認為修行完滿者,可往生西方極樂世界。在修行者臨終之際,“聖眾即持蓮台來迎,行者乘此蓮台,花合到淨土,到已花開,身相具足”。但根據修行程度不同,分為九品往生,對應所坐的蓮台又分為九品蓮台。這九品往生,自上品上生至下品下生所對應的蓮台依次為:金剛台、紫金台、金蓮華、蓮華台、七寶蓮華、寶蓮華、蓮華、金蓮華。這紫金台,又作紫金蓮,對應着上品中生的修行者。可見這蘇東坡,認為自己達到了這一境界,即“不必受持讀誦方等經典。善解義趣,於第一義,心不驚動,深信因果,不謗大乘”。
正因為此,蘇東坡對自己的修行頗為自得,遂寫下此詩,遣書童送往佛印禪師處顯擺。禪師看後,寫下兩字,囑書童帶回。蘇東坡滿心歡喜的打開一看,只見“放屁”二字極為顯眼。立刻乘船過江前往佛印禪師處,找他理論。見着禪師劈頭蓋臉一頓質問:你我二人是至交好友,我如此修為境界你不讚歎賞識也就罷了,怎能惡語傷人?禪師聽此,哈哈笑道,您不是已經“八風吹不動”了嗎,怎麼“一屁過江來”了呢?蘇東坡頓感羞愧。
其二,東坡吃草。閒來無事,蘇軾去金山寺拜訪佛印大師,沒料到大師不在,一個小沙彌來開門。蘇軾傲聲道:“禿驢何在?!”。小沙彌一指遠方,答道:“東坡吃草!”
3.紀昀的智很多人對紀曉嵐的印象都來源於電視劇《鐵齒銅牙紀曉嵐》,看劇中紀曉嵐與和珅鬥智鬥勇,皇帝老兒坐收漁翁之利。其實正史沒那麼好玩兒,紀曉嵐比和珅整整大了26歲,哪有心力鬥成一台戲?今天暫不深扒二人關係,還是看咱們的野史有意思。且看這一回:紀曉嵐巧解“老頭子”。
據《清碑類鈔》記載:紀文達體肥而畏暑,夏日汗流浹背,衣盡濕。時入直南書房,每出,至值廬,即脱衣納涼,久之而後出。高宗聞內監言,知其如此,某日欲有以戲之。會紀與同僚數人,方皆赤身談笑,忽高宗自內出,皆倉皇披衣,紀又短視,高宗至其前,始見之,時已不及着衣,亟伏御座下,喘息不敢動。高宗坐二小時不去,亦不言。紀以酷熱不能耐,伸首外窺,問曰:“老頭子去耶?”高宗笑,諸人亦笑。高宗曰:“紀昀無禮,何得出此輕薄之語,有説則可,無説則殺。”紀曰:“臣未衣。”高宗乃命內監代衣之,匍匐於地,高宗厲聲繼問“老頭子”三字何解。紀從容免冠頓首謝曰:“萬壽無疆之為老,頂天立地之為頭,父天母地之為子。”高宗乃悦。
先來交代人物身份。紀文達自然是本故事中的第一男主角,文達為其諡號;高宗是乾隆帝愛新覺羅·弘曆的廟號。關於諡號與廟號,最簡單的分別就在於適用的對象不同。諡號適用範圍更廣,帝王、諸侯、大臣、后妃皆可;而廟號僅適用於帝王,因為朝代制度的不同,有些帝王還沒有廟號。以紀曉嵐和乾隆舉例,紀曉嵐去世後,嘉慶帝念其“敏而好學可為文,授之以政無不達”,賜諡號文達;乾隆帝的諡號有點長——法天隆運至誠先覺體元立極敷文奮武欽明孝慈神聖純皇帝,廟號按照“祖有功而宗有德”的標準,開國君主一般是祖,像乾隆這般雄才偉略者為宗,故廟號為高宗。
再來看這個故事,説紀昀體態肥胖,特別怕熱。每次去南書房當值,總要赤身納涼。乾隆從太監口中聽説這事,打算找一天戲弄他一番。正趕上紀曉嵐與幾位同僚,在書房裏赤身談笑。忽然間,乾隆冒壞直朝書房而來,同僚們遠遠望見,慌忙披上衣衫,唯獨紀曉嵐近視,等到乾隆走到他面前時才發覺,情急之下,便趴躲在乾隆座位後邊,一動也不敢動。乾隆就這樣乾坐了兩個小時,也不説話。後來紀曉嵐實在熬不住了,便伸出頭來問同僚們:“老頭子走了嗎?”乾隆聽了就不幹了,什麼叫老頭子啊,非得讓紀曉嵐講出個子醜寅卯來。紀曉嵐急中生智解釋道:“陛下萬壽無疆,叫作‘老’;您頂天立地,至高無上,這就叫做‘頭’;天與地是皇上的父母,故而叫‘子’。”這一番恭維,説得乾隆哈哈大笑。
故事講完了,或許你看過,或許覺得不夠有趣,那容我慢慢在野史中找尋更多故事。至少我特別喜歡故事中的人間煙火味,熱熱鬧鬧的真性情,誠如胡蘭成在《中國文學史》中所説:“中國向來是朝廷與民間皆生在人世的風景裏,富,富得有貴氣,窮,窮得有志氣,憂患也有喜氣與運氣”。故事裏的事,是也不是,不是也是,真實的人生遠比戲要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