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一刻:想當年,他為87版《紅樓夢》築了一道難以跨越的高牆
一朝入夢,終身不醒。為《紅樓夢》作曲,是作曲家王立平創作生涯中最濃墨重彩的一筆。
1982年,中央電視台開始籌劃《紅樓夢》,在北京電影樂團從事電影電視音樂作曲的王立平,憑藉對《紅樓夢》的深入解讀,爭取到了譜曲機會。
“我這人一輩子謹小慎微,只有這一次,為了‘曹雪芹詞、王立平曲’上刀山下火海,值了!”
疼,難,過癮,耗時四年半,王立平為《紅樓夢》寫出了包括《枉凝眉》、《葬花吟》、《秋窗風雨夕》在內的十三首曲子,以及劇中所有背景音樂。
就像許鏡清的音樂成就了1986版《西遊記》,沒有王立平,也就沒有至今仍讓人魂牽夢縈的1987版《紅樓夢》。
滿腔惆悵,無限感慨
1982年,41歲的王立平已經是全國著名作曲家了。當時的他不僅創作了《駝鈴》、《牧羊曲》等富有民族風味的歌曲,還寫出了《太陽島上》、《大海啊故鄉》等傳唱度極高的作品。
在別人看來,王立平順風順水,已經達到了創作巔峯,但他心裏始終有一個遺憾。
“《紅樓夢》是文學鉅著,同時也是一個感情最豐富的世界,最適合音樂表現。我就想將來有空,一定要寫一部音樂作品,按《紅樓夢》的情節一段一段把它寫成不同場景,變成一個音樂的圖畫。但談何容易,沒這個機會。”
與王立平一樣,王扶林對《紅樓夢》也有着深厚的感情。
1980年前後,王扶林在報紙上看到一份調查報告,發現當時名牌大學的學生,許多人沒有讀過中國四大文學名著中的任何一部,這讓他萌生了利用電視傳媒,讓更多年輕人瞭解中國傳統文化的想法。
當中央人民廣播電台音樂編輯王之芙(王扶林夫人)問王立平是否有興趣為《紅樓夢》作曲時,他當即便按捺不住地説,“我極有興趣!”
很快,王扶林就召集中央電視台領導、紅學家、編劇等一大屋子人,出了一道考題,請他談談有關《紅樓夢》創作的想法。
王立平講了整整一下午。就在那時,他提出《紅樓夢》的音樂基調,應該是“滿腔惆悵、無限感慨”;再者,《紅樓夢》不以情節取勝,而以情趣取勝;電視劇不能面面俱到,而要有所篩選,“面面俱到等於在一間不大的屋子裏,五十個人來打拳,誰都施展不開。”
王立平的這些觀點,與專家的想法一拍即合。1982年底,劇組決定由他來寫《紅樓夢》。
王立平當時向王扶林提了兩個條件:第一,不參加合作,因為《紅樓夢》太個人,太情感,更重內心的體驗;第二,人生掐頭去尾沒幾年好光景,不要互相遷就,誰也別委屈了誰。
這兩點要求綜合起來,就是要求導演賦予其足夠的創作自由。
按現在電視劇的創作慣例,作曲家都是在拍完戲、看完樣片後才開始寫曲,但在《紅樓夢》劇組只有導演,演員還沒入組時,王立平就加入其中,一跟就是四年。與許鏡清花四年時間打磨《西遊記》,如出一轍。
1982年前後,王立平亦曾參與《西遊記》的音樂創作,但沒完成,他坦言:“因為我不太喜歡‘猴戲’,我覺得自己屬於‘情種’那一類。”
無中生有找音符
剛接下活,興奮了不到半天,王立平心情就沉重了。他覺得自己着實膽大妄為,“寫成了當然好,寫得不好可就麻煩大了,想翻身也難了。”
真要落筆時,王立平形容腦袋裏白茫茫一片真乾淨,沒有一個音符。
“這裏頭有人生的悲歡離合、家族的枯榮、社會的興衰,這裏的中國文化何其繁複,何其深刻,誰能説得清楚?誰能唱清楚?”
無助時,他也會想:當編劇多好,《紅樓夢》裏什麼人物説什麼話,辦什麼事兒,什麼結局,什麼開場和下場,都寫得清清楚楚;美工和道具也令人羨慕,誰穿什麼衣裳,什麼花紋和質地,家裏頭什麼裝飾,書中都費盡了筆墨。
唯獨音樂,翻遍《紅樓夢》各個版本,從頭到尾沒有一個音符。他才意識到自己要“無中生有”,要一個個把它找出來。
要寫成什麼樣呢?王立平發現,流行、現代、類港台都不行,留不住;六七十年代的風格更不行,缺人情味;戲曲、民歌也不足以表現某些感情。最終,他決定“十三不靠”,創造一種只適合《紅樓夢》的音樂方言。
確定主題曲時,王立平和劇組有個共識,在曹雪芹的原詩詞中選擇一首。反覆思量後,王立平提議用《枉凝眉》。
一來,它勾勒了寶釵黛的愛情主線,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愛情的對立面都在這兒了;二來,它預示了悲劇的結局,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經得秋流到冬盡,春流到夏;第三,它的詞極好,一唱三嘆可入樂,把那種惆悵的思緒,纏綿的情感,淋漓盡致表現了出來。
《枉凝眉》也是王立平為《紅樓夢》寫的第一首曲子。
為了創作,他幾乎到了痴狂的地步,餓了就吃點最簡單的,困極了就上牀躺一會兒,醒來接着寫,甚至把很多夢話寫在了總譜上。
一開始什麼都沒有,慢慢有了人物、故事、性格,最後其他都隱去了,只剩下情緒、意境、情感。王立平漸漸找到了創作的感覺,這才是出活兒的時候。
王立平的寫作速度曾是樂壇佳話。他曾在三天之內寫出《太陽島上》、《牧羊曲》,但這一回,他用了整整一年時間,才寫出《枉凝眉》和《序曲》。
《紅樓夢》的片頭配着山巔巨石吟唱的,正是一段純器樂《序曲》:古箏開道,女聲嗟嘆出一段尾音極長的“啊”腔,仿若天籟,婉轉,幽怨,催人淚下,緊接着琵琶、揚琴、二胡齊奏,導出《紅樓夢》的主旋律。
1984年2月,《紅樓夢》在北京試拍,同年9月正式開機,在安徽黃山拍下第一組鏡頭。
這一年,王立平忐忑不安地將先完成的兩曲交給劇組,沒有對照,沒有比較,他也不知道自己寫的,是不是別人心中的《紅樓夢》。他猜想會被説得一無是處,沒想到,央視領導、紅學家都沒有異議。
這兩段音樂,是王立平用來投石問路的,反映不錯,他也有了信心,感覺作曲的巨大工程已經完成了一半。
劇組將這兩曲錄製成帶,在演員的學習班上放,每天開機前也放,以調整其情緒,統一其感覺。聽了音樂,演員也跟着進入了角色。
把《葬花吟》寫成“天問”
《葬花吟》是《紅樓夢》中一首52句的長詩,在戲劇戲曲中歷來是着墨最多的一個段落。王立平寫此曲一年零九個月,這也是他寫得最苦的一首。
前幾句曲調很快就寫出來了,但寫着寫着,他越想越不明白,曹雪芹為什麼對林黛玉這麼情有獨鍾,把這麼有分量的詩句給了她?
林黛玉個兒不高,眼睛不大,病怏怏的身子,脾氣也不好,要説起來沒那麼可愛,可曹雪芹對她傾注了特殊的關愛,讓人對林黛玉產生無限同情。
在王立平看來,《紅樓夢》那麼多姣好的女子中,林黛玉是最聰明的一個,她把人生、命運看得最透,所以最痛苦。曹雪芹心繫於她,林黛玉的死,是對人生的絕望,也是對社會的絕望。
寫《葬花吟》時,有很長一段時間,王立平總覺得還有什麼沒抓住。直到有一天唸到“天盡頭,何處有香丘”,他突然想到,這不正是一個多情的弱女子在指問蒼天麼,改而把《葬花吟》寫成了一首帶着呼號與悲鳴的“天問”。
這一句出來後,王立平總算找到了寫曲的落腳點。“天盡頭,何處有香丘”被歌者反覆吟唱了四遍,配器時,王立平還特意加上咚咚咚的沉重鼓聲,就像敲打在人心上。此時,王立平才覺得替曹雪芹和他筆下的人物出了一口悶氣。
將周雷、胡文斌等紅學家叫到家中試聽時,大家都叫好,他們還鼓動王立平寫一篇紅學論文——曹雪芹的思想深受屈原的影響,把《葬花吟》寫成“天問”,正好印證了他們在思想上的一脈相承。
寫曲四年半,王立平自稱從未感到過靈感的惠顧,若説有,就是1986年底寫最後一曲《分骨肉》的時候:有一種抑制不住的感情,強迫着自己把它寫了下來。
“一帆風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園齊來拋閃。”寫完第一句,雖然不知道下面是什麼音符,但他知道自己已經找到了。寫完後,王立平也不知道為什麼,趴在鋼琴上淚流不止。
探春是紅樓眾姐妹中性格最直爽、剛烈的一個,為“探春遠嫁”譜寫的《分骨肉》,亦是全劇音樂氣勢最恢弘,最為淒厲的一首。
因為有了王立平的《分骨肉》,電視劇《紅樓夢》才把書中原本略略帶過的這一筆,放大了描寫。
將璞玉雕琢成器
《紅樓夢》主唱陳力,是王立平在長春的一次聯歡會上偶然發現的。在此之前,她是長春一汽流水線上的化驗員,沒有多少演唱經驗。
從汽修廠直接進入《紅樓夢》劇組,她一待也是三年。和其他演員一樣,她參加了《紅樓夢》培訓班的學習,還在劇中軋了一角,演了柳嫂。
“請她唱的時候,費牛勁兒了。”陳力唱過京戲,有一定音樂基礎,嗓子也好,但沒進過錄音棚,離專業歌手差得遠。王立平除了教她怎麼用音樂塑造人物,還要教她視唱練耳等基本功。
為什麼要找這樣一位新手,來完成這麼重的演唱任務?
創作之初,也有歌手向王立平毛遂自薦,但在他看來,唱《紅樓夢》需要的是技巧之外的純真,這種青澀感,已經形成演唱風格的專業名家,不可能具備。
和演員只選新面孔一樣,王立平亦不希望觀眾在看在聽時,去聯想演員過去的形象。他要的是一種初來乍到的,純純的,略帶生澀的音樂感覺。
將一塊璞玉雕琢成器,需要付出很多精力。在王立平那兒練完歌,陳力經常掉着眼淚出去。因為缺少專業訓練,她常常注意了這兒,就忘了那兒。王立平想盡辦法調動她的積極性,同時刺激她,讓她記住那些該記住的地方。
僅《枉凝眉》一曲,他就教了一個多月,從一個字一個字地唱,再到一句一句連通,最後融會貫通,陳力唱的每一個字、音、虛實、停頓、拖腔,都是一點一點精心設計出來的。
作曲家施光南因此打趣王立平:“你只借了人家一個嗓子。”
當時,陳力的丈夫因故身亡,或許是感懷身世,她將自己的情感,完全注入到歌聲中,唱得蒼涼悽美、肝腸寸斷、動人魂魄。
央視原副台長阮若琳後來還給王立平寫了一封信,“我們鬆了一口氣,這就是我們要的《紅樓夢》。我們懂了你為什麼要請這樣一個人來唱。”
唱寶玉的《紅豆曲》、憐香菱的《嘆香菱》、惜晴雯的《晴雯歌》,諷王熙鳳的《聰明累》……《紅樓夢》裏的歌曲,大多是描寫人物的命運。
當音樂與影像最後合在一起錄製時,王立平躲在家裏沒敢去看。1987年,隨着電視劇播映,這套音樂得到最終的檢驗,觀眾給王立平的回答是,行。
“我受到的磨難是空前的。”回憶起來,王立平感慨最多的是這一句,“這些作品真正的傾心傾力了,有人問再寫一遍,回答只能是‘跳樓’。”
“《紅樓夢》就是中國人心尖兒上的寶貝。將來的人還可以把《紅樓夢》再重拍一百次、一千次,還可以再拍一百年、一千年,總會有人超越前人。我們的責任就是用自己的才華、努力和心血,築起一道《紅樓夢》的高牆,讓後來的人超越時,知道沒那麼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