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做的是相同的工作,那就是對抗疾病,可是我們對抗的疾病是無法根除的,所有的勝利都是暫時的,所以我們畢生的工作就是對抗而已……”
“正義是一把很鈍的刀,不管在哲學或審判的層面都是如此。我們只是比較幸運和比較不幸運、個人的疾病未來治得好和治不好的區別而已……”
生活在人口稠密的大都市,隨時隨地會感覺到自己的空間受到嚴重擠壓;人與人之間的距離總是過近的:在擁擠的早高峯地鐵上不得已與完全陌生的異性緊貼在一起;花四五千塊錢在北京三環以裏租個鴿子籠,二三十平的面積讓人連一根多餘的牙籤都不敢帶回來……因為無力維護私人空間,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就顯得非常淺近,誰也無法施展私密留白所帶來的神秘魅力,無怪乎如今男人和女人想建立關係,總是從“掙多少錢”“買幾套房”説起。
私人空間也好,愛情留白也罷,在我們所置身的現代生活裏總歸是太奢侈的。難以佔據足夠的資源是人人惶恐的源頭,我們因此熟悉人性在逼仄處顯現的幽暗。而在挪威作家尤奈斯博的犯罪小説《雪人》裏,人們在闃曠的挪威舒展地生活,廣袤的土地和稀疏的人口給了他們更多的私人空間、更多的自我、更多的自由。挪威被公認為全世界最安全的國家,在發達、開放、健康的環境裏,人性顯現的總該是光明的一面。
但尤奈斯博卻在《雪人》裏逐步摧毀了這種認知。這位曾經的搖滾巨星、金融業鉅子,突然有一天迷失了自我,開始坐下來創作一系列犯罪小説。生活在人類社會的理想典範北歐,同時又是人生六合彩贏家,他卻在小説裏表達出宿命的悲觀和對人性的質疑。他筆下的挪威首都奧斯陸,與我們想象中的北歐最安全城市相去甚遠:寒冷肆意橫行,人們的心靈因為擁有太多的私密空間而分離,自由轉變成不負責任的恣意妄為,私人生活裏摻雜了許多骯髒的秘密……《雪人》因此呈現出看似矛盾的面貌:真實的、凜冽逼人的環境描摹和兇案敍述與抽離的、寓言般的噩夢氛圍被並置在一起;《雪人》製造了真實和不真實、經驗和超驗、精確和混沌的精巧平衡。
故事的開始就沉浸在超越現實的恐怖感中:一位家庭主婦,在暴雪天與一個胸口一片空白的奇怪男人幽會。在狂亂的情緒中,她瞥見窗外不知何時立起一個面目猙獰的雪人,那雪人以窺視的姿態凝望着室內發生的一切。她只當這是幻覺,約會結束後照舊開車載着自己的兒子回家,卻發現一直等在車裏的兒子已經被驚恐壓垮。孩子説,自己也看到了雪人。孩子還預言,所有的人都得死……噩夢的基調縈繞全書,20多年間,每一起以殘忍方式虐殺家庭主婦的案件裏,都有雪人的身影,有時候,受害者的屍塊甚至會變成雪人身體的一個部分。
最初,沒有警察把這些案子聯繫在一起。它們發生在各個角落,在浩曠的挪威孤獨而殘暴的荒野之地:杳無人跡的別墅區、森林和雪山;女人們先是毫無徵兆地失蹤,丈夫們慌張地報案。沒有人當一回事,這是兩口子打架、負氣出走、和情人私奔,總之,在安全的挪威,怎麼可能有人被別人殺死。但很快這些失蹤的女人就以各式各樣慘絕人寰的造型迴歸人們的視野,不過卻沒有一個還活着。伴隨着殺人案加速向奧斯陸的城市中心滲透,哈利?霍勒,挪威警察界唯一相信這片土地有能力出產連環殺手的警探,開始察覺出他多年的夢魘終於實實在在地降臨了。
在人口密度很低的奧斯陸,每個人都擁有太多的自我空間,這使得每個普通人都具有了一些神秘性。人們會因為彼此的神秘性相愛,他們的愛情生活裏有着很多的留白。可是也因為人口如此稀少,所有人似乎又沾親帶故,根本無法與別人撇清干係。於是你在每一個關係網裏都能影影綽綽地捕捉到他人的秘密,而秘密讓人們顯得更加不可測度。夫妻、母子、戀人,每一段親密關係裏都可能藏着永遠不該被説破的隱秘。在千千萬萬看起來出類拔萃、歡暢快樂的奧斯陸人裏,隱藏着嗜血如性的連環殺手,他看起來也是出類拔萃、歡暢快樂的,蟄伏在關係網裏等着捕獲然後肢解自己的獵物。當然有着難以啓齒秘密的也包括小説中的奧斯陸警探組合:哈利?霍勒,和所有偵破連環殺人案的警探一樣消極厭世,和所有天生掃把星一樣剋死了自己的每一任好拍檔,和所有感情失敗者一樣跟前女友不清不楚,和所有平庸的男人一樣正在被生活榨乾,變得皺皺巴巴;卡翠娜,看起來高貴而脆弱的神秘女警,她的冷豔招惹得警局每一位虎視眈眈的男同事蠢蠢欲動,卻被傳説在自己的婚姻生活裏沉溺於性虐遊戲。他們一看就不是什麼正經組合,彼此懷疑、試探、欺騙,信任關係在一步步地崩壞。他們在向似乎全知全能的雪人連環殺手出擊時各懷心思,比起能不能抓住兇手(勘破案件終究是類型小説必然的結局),讓人更揪心的是他們何時會被自己身後的秘密和黑暗吞噬。
毋庸置疑,《雪人》裏警探對連環殺手的指認幾乎是我在犯罪小説裏見過的最失敗的。這是一場毛利小五郎式的指認,只要逮到一條線索,警探們就會立即追擊,以極高的效率確認兇手,然後,同樣高效地推翻自己的結論。錯誤的指認導致了一個個“嫌疑人”被殘害甚至慘死,人人都很可疑,每個人的秘密都無法窺破。
冷冽寂靜的背景和氣質讓《雪人》這部推理小説顯得相當獨特,沉浸在其中的那幾天,我每天最渴望的就是晚上早早鑽進被窩,在包裹自己的温暖安全感裏偷窺冰雪肆虐的孤獨世界。每一場殺戮都讓人想起黑暗的中世紀——在那個人們還沒有脱離自然不可揣摩的統治、走入舒適的城市王國的時代,人性在極端環境的考驗下總顯得那麼多變,即便是自己最熟悉的至親、愛人,也是不可靠、不可信的。女巫、魔鬼、精怪固然可怕,但最令人心驚膽寒的還是被自然的未知驟然釋放的殘忍人性。根植於每一種文明最深層的恐懼各不相同,突飛猛進的現代化生活把它們拋入遺忘之淵,但連環殺手卻讓這獨特的隱秘恐懼重新主宰人們的內心。奧斯陸如今依然被高山迷離環繞,常駐人口僅有幾十萬;高度發達的城市和古老神秘的森林融為一體,快節奏的現代生活之下,掩藏着人們原始的恐懼:黑暗、未知的自然、稀疏的人口都讓人產生孤立無援的壓抑不安。在這樣一個奇特的環境中,連環殺手粉墨登場,他不像我們熟悉的美國推理小説中的殺手,帶着工業文明的粗糲殘暴,也不像日本推理中的殺手,沉迷於獨特的美學和儀式感中;他是嚴酷的自然中最冷酷的部分對“文明”的復仇。他穿梭在密林、雪山之間,在受害者被孤獨和黑暗壓垮的那一刻突然現身,他是人們在潛意識裏拼命壓制的負罪感,卻因成千上萬人恐懼的召喚,潛入人世。
看起來,連環殺手就像一個社會體系中的癌細胞。它是一種惡性疾病,在城市不為人知的血管和筋脈上游走,沒有人知道這種純粹的惡是如何自發產生,它彷彿是文明走到一定高度後的自我厭棄和自我毀滅。“疾病”是小説裏一個重要的隱喻,小説設置了一層層的同心環來反覆解説這個隱喻。整個故事得以成立的事實根據,是挪威社會一個驚人的、幾乎反自然的隱疾:據説,這個國家有百分之十五到百分之二十的兒童,並不是他們認定的父親的親生孩子。被激怒的自然對此的報復是遺傳疾病。罹患怪病的雪人殺手自詡疾病的剷除者(看完全書之後請回想一下殺手的身份,從這個身份就可以清晰看出作者的意圖),然而他自己也必然被當作社會毒瘤剷除。身負剷除殺手重任的警察,自己的住宅被看不見致命黴菌侵入,不得已接受除黴菌工人的幫助。環環相扣的剷除者與被剷除者、醫生與患者的關係把整本書連綴成一張巨網,每個人都是蹲守一隅的綴網勞蛛,效力於自己所認定的“正義”,以一己之力剷除着“惡疾“,也都在被另一種“正義”當作邪惡來剷除。正像小説結尾作者借一個小配角之口所説:“正義是一把很鈍的刀,不管在哲學或審判的層面都是如此。我們只是比較幸運和比較不幸運、個人的疾病未來治得好和治不好的區別而已……”在這個複雜的世界裏,絕對的正義都是無法立足的,每個人也都得為這個世界的邪惡負一份責任。
很多評論談到了作者的文學野心,這並不是吹捧。很難想象一本緊湊的犯罪小説裏會容納下《雪人》這樣多的閒筆。比如穿插在小説裏的、時間線索清晰的美國新聞,比如那個佔據了很多篇幅卻幾乎從沒有參與主線故事的除黴菌工人。唯一的解釋是,作者在創建一個屬於他自己的奧斯陸,那是一個自成一體的世界,像約克納帕塔法縣一樣有着獨立氣質。它是一個國家的首都,卻也是被世界遺忘的邊陲。在這個被寒冷統治的城市,人們被寒冷的慾望驅使身不由己,情感關係的結局只會令人悲觀。我們透過小説凝視尤奈斯庫創作出的新的文學地標,就像在凝視一隻瀰漫着黑暗味道的雪花玻璃球。它並不是真實的奧斯陸,卻代表着一些比真實更真實的東西。再來回想一下小説裏那神秘的除黴菌工人吧。儘管身份可疑,他與主幹故事卻並無干係,他所做的僅僅是預言了黴菌,預言黴菌將無聲無息無臭無味地侵蝕人的身體,併為此拆掉又重建了哈利房子的所有牆體。自打第一次亮相,他本尊就再沒出現,只是哈利的房間裏處處是他作業的痕跡。就這樣,他在不經意間給了哈利破解謎案的關鍵線索;故事由他起,以他終。除黴菌工人與故事主線若即若離的關係更像一種隱喻,然而又不是“剷除罪惡”這麼簡單。這個神秘的人物是誰?或許他就像柏克萊意義上的“靈”,是以奇異方式介入到了暗黑雪花玻璃球世界的上帝。這個充滿不確定性的人物繼續深化了《雪人》混沌的非現實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