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藤架下讀書郎
歲月之美,美在靜好,也美在流逝,紫藤裏的風,從舊年往事中吹來。
懌秋 攝影
植物中,無拘無束攀緣的藤本植物是我喜歡的,色彩中,高貴靜雅的紫色是我鍾愛的,兒子的成長過程中,紫藤架下讀書的光景是我懷戀的。
我曾遠足去了世界最為知名的位於日本栃木縣的足利紫藤園,感受過四棵150歲高齡的紫藤老樹花開時滿天紫色的震撼,但我還是更偏愛東京的第一賞藤地龜户天神社,在植物中植入了更多的人文。記得最近一次去是在兒子高中考大學那一年,因為龜户天神社與天滿宮神社一樣都是祭祀學問的神社、是學子祈求金榜題名的靈驗之地。然而最喜歡而又不能取代的是家園裏的紫藤。
裘索 攝影(下同)
上世紀的最後一年,懷揣襁褓中的愛兒從東京回到故鄉上海。尋尋覓覓,最終擇定一庭院深深、有着好看的淺紫色外牆的住宅而居。坐北朝南的寒舍東牆,從南到北架以有年輪的紫藤長廊,腕臂粗的樹幹遒勁地扭靠在挺直的木架上,枯槁的根莖、皴裂的軀幹,似幹竭卻姿態古樸嫵媚,藤條纏纏繞繞。
年復一年,年年藤花紫。
初春,新發的枝條青翠淺綠,紫藤花架上濃淺不一紫藤沿着設定的路徑,尋着太陽的光照神乎其神地綿延爬長着,嫩綠的纖葉一天天不停地覆蓋着藤架上的天空。到了春天,靠着牆的紫藤樹幹上的枝蔓還順着藤架爬上了的牆角,竟然探着頭調皮地將藤尖擠進二樓的卧室,讓我好生歡喜。庭院深深廊道長,長長的藤蔓被牽引到很遠很遠的前方,紫藤架下,翻動着看圖説文童話書的小小讀書郎一定在夢幻的世界裏被牽引得很遠很遠了。
歲月之美,美在它的靜好,也美在它的流逝,在流逝的歲月裏又有多少人是我們心中盛開的紫藤花,值得我們停下腳步去懷戀。
庭院深深藤道長,無論是悲是喜,是哀是樂,抑或無所事事,在紫藤長廊下走走成了習慣。暮春的繁花、盛夏的綠蔭、晚秋的落葉、冬日的殘枝,紫藤長廊的四時風光恰似一簾幽夢,每一季的每一簾都上我心,而最上心頭的那一簾當是暮春,紫中透藍的紫藤花映襯在淺紫色的屋牆上、脈脈相承融入其中,蒸融在紫氣東來的煙霞裏……千里風香春幾許,庭前十丈紫藤花。紫藤最美的瞬間莫過於紫光一庭、穆穆閒閒中隨風搖曳的模樣,於我則是在這最美瞬間醉美於紫藤花架下長椅上捧着小兒畫冊朗朗而讀的小小讀書郎。
庭院裏的紫藤花越開越繁,紫藤葉越長越盛,蜂蝶鳥也越來越多。一年又一年,紫色花穗的花艙裏裹藏着的生命瓊漿也越來越豐醇,隨着紫藤樹年輪的次第上旋,兒子也漸漸長大,像小鳥一樣飛出了庭院,時而又飛回家門。回憶像老舊温暖的相片,又像模糊而又温黃的書卷,紫色花瓣打底的背景讓過往的歲月帶着詩意。
一日,小學二年級的讀書郎從學校捧回了在陶藝課上製作的陶罐,拉着我要我去看看他的手工作品,陶罐正面的一團倒掛的等腰狹長的紫中透藍釉色映入眼前。
“阿寶,這是啥東東呀?”
“姆媽,儂猜猜看呀,就是儂歡喜額……”
“姆媽伐曉得呀,猜勿出呀。”
兒子暗示我:“是阿拉青溪園裏額……”
我不解地搖了搖頭。
他又提醒我説:“上趟,阿拉還拿伊放到米粉糊裏再撈出來,放到油鍋裏做過花瓣天婦羅的……”
“哦哦,是阿拉院子裏紫藤架下的紫藤花。”我大聲地喊了出來。
暮春,又見紫藤花開。花瓣綻放,藍紫噴湧,時間也被打開。那青溪庭院紫藤花架下的讀書郎充盈着我的心腦。眼前的紫藤瀑布如錨一般固定下的畫面,鉚住了易逝春光。時間的雲層裏,意識的藍天下,由淺而深的花垂下,絲絲紫意在蔓延,那份蔓延似手拳的漸次鬆開,讓紫藤花開的沉甸去牢牢握住童心。
春風吹過,滿架紫藤,一院清香,景色依舊,只是紫藤架下少了小小的讀書郎。
兒子的那個手工陶罐成了我的珍藏,我把它放在我的書房裏,騰出書架上足夠的空間,讓它穩穩妥妥地放着,讓正面的那一片紫釉正對着案桌前坐着的我,無論春夏秋冬,只要抬頭就能見紫。
秋冬風緊,葉片飄落,留下蒼勁的乾枝和虯曲的枝條,我徘徊在孤清的紫藤長廊,想起川端康成説,這紫藤花最懂多愁善感。
紫藤的花語不就是依依的思念嗎!紫藤花開暮春,暮春時節總是帶有些許的傷感和懷念。魯迅唯一的一部愛情小説《傷逝》,深切的期待與窗外的紫藤糅合在一起,有着朦朧的美好,紫藤花開滿的院落,子君與涓生在一起的美好,成為涓生對子君永遠的懷念。
開滿紫藤花的院落,卻不見紫藤花架下讀書郎。
惆悵春歸留不得,紫藤花下漸黃昏。
“紫藤裏有風。”我站在紫藤架下,想起了汪曾祺説的這句話。紫藤裏的風,從舊年往事中吹來。紫藤花開細碎,還有那纏繞的藤蘿,不就是心中不能放下的懷戀。(裘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