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不能擺脱原生家庭帶來的影響。當我們帶着這樣的眼光去閲讀文學作品時,更會有不一樣的發現。作家張煒在這一篇與文學史上偉大作家們的心靈對話中,以敏鋭的目光打量着他們心靈世界的叢林與峯巒,溝壑與激流,洞悉着分析着他們真實的人生體驗與虛構的文學創作之間的關係,特別關注他們在童年和少年時代與父親、母親相處的人生經驗,慈愛與冷漠,糾纏和偏執,壓抑和反抗,傷害與慰藉,稚嫩的心靈浸沒在親情冷暖人性明暗的渦流中,這些經驗伴隨着他們的成長,日積月累地匯成洶湧的動力,推動着他們去虛構和創造一個超越於日常生活之上的文學的世界。
——編者
作家一生都在寫兩封長信
作家的一生如同在書寫長信,有的投向具體的目標和地址,但大多漫無邊際。他向社會或某個羣體講述一些事情,用各種口吻、説各種故事。
仔細看作家的傳記,便會發現那些傑出的作家,通常擁有和一般人不同的童年。人們常常講“嚴父慈母”,雙親對於後代的成長當然是至關重要的。母親是慈愛的,所以通常孩子依戀母親而害怕父親。父親充分體現了“規矩”,體現了人的社會性,而母親則有更多的自然屬性。“慈母”和“嚴父”這兩種角色,其實在某種程度上,是對社會功利與心靈自由的劃分與概括。
卡夫卡三十六歲寫下致父親的長信,其中剖白自幼對父親的感受,寫得那麼長,那麼細微,那麼真切動人,卻最終沒有勇氣寄出。三十六歲,意味着已經完全成熟了。可是他還念念不忘童年時期父親的“傷害”,還在痛苦地傾訴。他對父親寫道:“你其實是個善良仁慈的人……但並非每個孩子都具有堅韌的耐心和無畏的勇氣,都能一直尋覓,直至得到你的慈愛。你只可能按你自己被塑造的方式來塑造孩子,即通過力量、大叫大嚷和發脾氣。”他在信中細數了父親施予的體罰,還有得到一點關愛時的激動心情。在一般人看來卡夫卡太過認真了,近乎鑽牛角尖。
在父子關係上,即使是人到中年的卡夫卡也仍然無法超越,無法釋然。他的這封信是對“嚴父”的反抗。但仔細想想,似乎還不止於簡單的對“父親”的反抗,其潛在意義也許更大,他反抗的是“父親”所代表的社會,即社會功利和社會規範。那種極其巨大的,與自由天真的童年難以相容甚至是有些陌生的東西,實在對孩子的成長,對人的天性構成了壓迫。卡夫卡太敏感了,壓抑的感受也就特別深刻。他自己寫信的時候也許沒有意識到,這裏的“父親”不僅僅代表一種血緣關係,而是其他的一切。其實從卡夫卡這封著名的信中,我們可以找到他作品中的無盡隱秘。他的反抗性和一種難言的對於社會陌生力量的恐懼,都在其中了。他的了不起,在於將這種強大的不妥協精神,這種一定要説明白、要傾訴和追究辯解的執着,一直進行下去,並且一生強勁。這種力量是不竭的,最終形成了強大的內在推動力。這種獨特的糾纏和偏執,通向的是詩與思的深度與高度。
如果將作家的全部文字看成是一篇篇通信或對話,大概在潛意識和意識中,寫給父母的最多。海明威一生都沒有原諒母親,甚至認為她對父親的死也負有責任。他一生寫下的信件,很多都談到了對母親的感受,有時到了刻薄的程度。他指責母親的生活奢侈導致了父子二人的不幸。而海明威敬佩父親,對他自殺的結局沉痛而又驚懼,更有費解。從他的寫作中可以看出,他不斷用作品來證明自己的勇氣,最後竟然也像父親那樣舉槍自盡。在最後的一刻,他肯定想到了父親。這是殘酷堅毅、無比執拗的一種父子對話方式,是一封長信畫下的最後一個句號。
哈代的母親是一個打掃衞生的女僕,對作家的童年影響至深。哈代生於英國西部鄉村一個石匠家庭,一生中除了在倫敦短暫居住五年,其餘時間都在鄉村小鎮度過。我們從哈代的書中讀到的那些感人至深的吃苦耐勞的女性,肯定有母親的影子。哈代通常被認為是寫大地的聖手,可是與大地有着同樣意義的女性,也是他作品中最出色的形象。熟悉哈代作品的讀者,很容易就能歷數那些女性的名字。
被認為是“作家中的作家”的博爾赫斯,因為患有家族遺傳疾病,自年輕時就雙目弱視,後來就失明瞭。他需要母親的照顧,母親既是他的引路人,又是身邊最可靠的朗讀者。母親領着他的手往前走,一直走到那些花團錦簇的文字中。博爾赫斯後來做了阿根廷國家圖書館館長,那時候已經完全失明。他感嘆自己悲慘的命運:坐擁書城,卻失去了閲讀的能力。“書籍和黑夜”是上帝同時贈予的兩件人生“大禮”,實在太過捉弄了,但也只得收下。博爾赫斯長於記憶,不停地回想讀過的書,還有母親一直響徹在耳邊的聲音,這是多大的安慰。反覆沉浸在那些文字和場景中,漸漸化為一張文學和生活的地圖,可以精細地撫摸每一條經緯,每一道邊界。
作家蕭紅的父親無情、冷酷而貪婪,她常到祖父那裏尋找安慰。這些童年經歷與後來的離家出走、遭遇的情愛與不幸,也有或多或少的關係。她的自傳體小説《呼蘭河傳》,或可看成致父母、故鄉和童年的書札。
暴力和冷漠可以造成傷害,愛也可以。作家勞倫斯似乎是用《兒子與情人》《虹》等小説,表達了母親過度的愛所造成的傷害。勞倫斯父親是粗魯的礦工,母親則受過良好教育,父母關係冷淡,母親強勢而刻板,大兒子患病死後,即把愛集中到唯一的兒子身上。勞倫斯用小説治癒自己的童年,觸及了諸多人類心理深層的隱秘與禁忌。
胡適在《四十自述》裏深情回憶:不到四歲時就死了父親,母親作為一個沒文化的寡婦在家族裏苦苦掙扎,身兼慈母嚴父兩職。“如果我學得了一絲一毫的好脾氣,如果我學得了一點點待人接物的和氣,如果我能寬恕人、體諒人,都得感謝我的慈母。”
作家一生都在寫兩封長信,分別投遞給父親和母親。寄給母親的温柔而內斂,寄給父親的則是另一種聲氣:男子漢的粗音,是成人的聲帶才能發出的。這聲音足以證明自己。在這逞強和反抗的意味中,有時很難分得清是針對父親本人,還是他所代表的那個社會。
當愛與恨合二為一的時候
契訶夫出生於一個“貧賤”家族,直到祖父一代才贖出了農奴身份。父親經營雜貨鋪,對少年契訶夫嚴厲管束,讓他從小站在櫃枱前不得離開。契訶夫回憶説:“我沒有童年。”我們知道無論幸福或不幸福,人總是會有童年的,可契訶夫竟然直接否認了它的存在,聽起來真是異常悲涼。
《白鯨》的作者麥爾維爾出生於美國的一個移民家庭,他十二歲時父親病逝,他和母親遷居鄉村,住在一所很小的房子裏。麥爾維爾十四五歲就投身社會謀生,幹過文書、店員、農場工人,最後登上了那條有名的捕鯨船當了水手。
這樣的作家可以例舉很多,他們都有一個艱辛和不幸的童年,傷害與屈辱的記憶跟隨終生。這可以構成人們所説的寫作“素材”,比起其他人,他們有更多的故事要講。但最主要的大概還不是這些,而是更內在的情感張力,是這種生存記憶給予他們的力量。這種力量將以不同的方式表現出來,它主要用於反抗。每個人反抗的方式不同,但一定是使用了韌長而複雜的、多方面多角度的、有時未免有些晦澀的方法。這並非是直接的宣言和抨擊,也未施予具體對象,而是比所能想象的還要複雜出許多。
就作家而言,講故事往往是最好也最常用的方法,他們通過它展現出一個無所不包的過程,裏面有人有事,有不幸和歡欣,有人人熟悉的社會與自然元素。也就是這些,包含了作家深長開闊的意藴,裏面有柔和的訴説,有告慰,有難忘的愛,有感激和報答,也有仇視。
這樣的反抗,會是怎樣一種效果?接受者不同,效果當然也不同,這需要感同身受,需要閲讀中的還原力想象力,需要個人經驗的調度。不過無論如何,它是人人都能感覺得到的。作品不僅是直接表達的恨意,還包括厭惡和痛,包括愛的訴説,對大自然的柔情。這一切都是委婉曲折的、綜合呈現的。
記憶太繁複了,一絲不漏地回憶童年和少年經歷幾乎是不可能的,於是就成了一個極漫長的、分期分批和切割成不同階段的大工作。這種大工作花費的時間大致需要一生。童年的培育、童年的營養、童年的收穫,一個人會用長長的青年與中年,還有老年,來慢慢處理和消化。
童年是用來回應的。作家寫作時羅列大量細節,構造情節和人物,用講故事的方式不斷做出各種回應。這種回應嚴格講就是一種反抗。它不像劍拔弩張的街頭械鬥一樣清晰可見,而是潛在的和深遠的。閲讀反抗,不像閲讀情愛那樣直接明瞭,而常常是隱晦曲折的。整個的一部反抗之書,有時也會讀成一部摯愛之書,原來它們有異曲同工之妙。文學偉大的不可思議的美,就在這裏。它的故事和人物,甚至還有抒情的筆觸,從頭到尾用兩個字即可概括,就是不屈或反抗。
我認識的一位有名的作家,很早就在業內贏得了名聲。他生在貧窮的鄉間,是被父親從小揍大的,有時父親往死裏打他,這在當地是常見的。特殊的生存,苦難和愛,有時竟要化成這種方式積存起來。這位作家有了不小的成就之後,到了麥收季節要回老家收麥子。那不是收割,而是直接用手拔,那種辛苦不是現在的人能夠想象的:只一會兒兩手就起水泡。拔麥子是莊稼人的一關,這個季節沒有多少收穫的喜悦,因為實在太苦了。這位作家拔麥子時,因為麥根的土拍打得不乾淨,被髮火的老父親滿地追打。父親舉着一個板凳,從這邊追到那邊,追累了就坐在板凳上歇一會兒。
我聽了這個作家麥地裏被父親追打的故事,笑不出來。我知道這裏邊有些難以言説的東西,我也説不清。不過我知道:他的寫作是不可限量的,這裏可以套用魯迅的那句“戰鬥正未有窮期”,他的“創作正未有窮期”。這個生活場景藴藏了一種特別的倫理關係,有説不清的底層力道,正作用於一個在精神世界遨遊的人。他能夠在這樣的年紀和所謂的世俗意義上的成功之後被追打,而且是在鄉親們面前,就有非同一般的意味了。
我估計得不錯,二十幾年過去,這個人非但沒有讓人失望,還一再地引起驚訝。因為他的忍受在繼續,一個長長的被虛榮腐蝕的過程才剛剛開始,還有更深厚的東西藏在心底,這些東西要在心裏鼓脹,讓他繼續難過。他反抗和不屈的根扎得太深,這樣的壓力張力之下他不會漂浮。
凡漂浮和廉價的寫作,往往都是由作者輕飄的生活所決定的,生活對他來説已沒有足夠的重量,心中再無反抗,更沒有不屈,沒有那樣的根,於是不必指望發芽茂長。一個人的情感總是輕鬆自如的,那就只適合寫娛樂片和連續劇。一位好的作家無論有了多麼大的專業成就,多大的名聲,都不會忘乎所以。童年植下的那顆不屈的反抗的種子一直在鼓脹,試圖萌發,讓他不能安靜。他會同情所有因各種各樣的原因而處於不安的人,永遠站在他們一邊。讓他寫一點無關痛癢的文字,會很痛苦。他要揭示真相,要顯示力量,要將他人生早期尊嚴受損的那一部分,用一生的故事加以修補。
傑克·倫敦終生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他剛八個月,母親就帶着他嫁給一個貧困的老鰥夫,隨這個人姓。他小學未畢業就開始打工謀生,做童工,甚至做過偷海蠣子的賊,還當過海盜船的水手。他的長篇《海盜》就專門描寫海上冒險。他一生當過的角色真是複雜,什麼工人、流浪漢、大學生、北極圈的淘金者,還蹲過監獄。這是一個被生活蹂躪得傷痕累累的人,所以能夠給我們講出很多屈辱和掙扎的故事。
《堂吉訶德》的作者塞萬提斯一生不幸:他當過兵,殘廢了一隻胳膊;他當過奴隸,冒死逃離又被捉回。他從小一直站在羣體之外,許多時候都是一個猜測者和旁觀者,這使他對生活有一種深刻而獨特的理解。這種與眾不同的身份幾乎貫穿了終生:他的一生都是倒黴鬼,一生都試圖進入生活的縱深,試圖與羣體平等交流,但似乎都沒有成功。他是窮孩子、傷殘者、奴隸。而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將更豐腴的感受、更飽滿的體驗裝入了內心。《堂吉訶德》寫得何等開放,主人公足踏大地四處流浪,殺富濟貧,匡扶正義,既是道德和勇氣的化身,又是一個十足的弱者、一個悲劇角色。作者從小忍受的白眼、欺凌、屈辱和不公,造成了內心的強大張力,影響了他一生的認知,也決定了他文筆的色調。堂吉訶德身上凝聚了塞萬提斯無數的幻想,可以想象他自己常常恨不能變成這個無所不能的義士,懲惡揚善,與不計其數的各色人等交往,自由流暢地生活,運用智慧走遍大地。他時常自嘲,卻忍住了淚水。這樣的一個小説人物,與作家的真實的生活之間存在何等巨大的對比和反差,同時又有多少暗暗相合之處。
英國作家狄更斯因為父親欠債進監獄,十歲開始做工養家,因交不起房租全家都住進了監獄。他在鞋油工場因技能熟練,竟被老闆放進櫥窗裏展示,讓路人像看動物一樣盯視。《霧都孤兒》裏那個貧苦無助的孩子,就是自己的童年寫照。
陀思妥耶夫斯基出生在一個軍醫的家庭,父親購有田莊,個性極其暴躁冷酷,因為虐待田莊的農民而遭毆致死。少年陀思妥耶夫斯基進入軍事工程學校,一生都要擺脱父親的陰影。血緣給他的東西,留下的恐懼,會在人所不知的時刻裏發酵。這其實是一場極特殊極痛苦的釀造。他的代表作《卡拉馬佐夫兄弟》,今天讀來仍然讓人心潮澎湃。這是怎樣的文字,下面埋藏了一顆怎樣特異的心靈,遠不是常人所能接近的。今天的網絡時代,因為各種資訊太多,讓人的閲讀感受常常處於麻木狀態,那就讀它吧,受一次心靈的震撼。
陀氏這一類作品,與現代後現代那些最頂尖的作品、令現代讀者沉迷不已的文字,區別太大了。卡夫卡和馬爾克斯、米蘭·昆德拉征服了多少人,讓多少人佩服,多少人模仿和嚮往。但是讀了《卡拉馬佐夫兄弟》這樣的作品,會因為其中不可解脱的罪感、深深的懺悔、無法言喻的震撼而沉默。這大概是更高一級的文學,直接就是生命和心靈,由它所引起的折服甚至自卑感,必將長久存在。這是網絡時代裏最稀缺的元素,它會沉澱下來。
如果我們將“偉大”這件袍子套在一些絕妙的現代主義作家身上,他們一定會感到不適。這個形容詞形成於古典時期,是為那個時代特製的,直到今天似乎也無法置換。托爾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但丁、歌德、雨果這一類作家,他們不憚於“偉大”,寬大的袍子也合他們的體量。
《卡拉馬佐夫兄弟》寫出了最複雜的父子關係,還有兄弟之間圍繞原罪、信仰的無盡辯論追究,驚心動魄,令人戰慄。這種深入和誠實以及恐懼,是現代主義文學所缺乏的。關於父親的記憶一定讓陀思妥耶夫斯基陷於難以解脱的折磨之中,混合着其他苦難感受,比如那場險些讓他死於絞刑的案件。這陰暗與悲悽的命運融入了他的文學。
恨與愛是兩種不同的力量,當二者合而為一的時候,它才是最有力量的,最無法抵禦的,也是百發百中的。
[2020-08-25][2020-07-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