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未來》:Z世代青春的公共感知與影像表達
倘若青春片對創作者而言是一種生命形態的復刻、一種時代情緒的傳達、一種個體哲思的輸出,那麼對觀影者而言,它是一種知覺催化劑,能夠激活個體的體驗和記憶,在重複性的言説中尋找生命的意義。
青春電影《盛夏未來》之所以被豆瓣網友稱為“一部屬於當下的、真正拍給Z世代的青春片”,在於它恰到好處地把握了當下中國“青春”的時空屬性。“青春”是個體的,也是社會的,服從一般的公共交流規則——青年生活的數字化。在“離異”與“高考”兩大中國常見的青春敍事背景之下,《盛夏未來》既沒有立意高遠的價值輸出,也沒有苦大仇深的抗爭表達,更沒有為賦新詞強説愁的扭捏作態,只是乾淨清爽地表現Z世代在情感方面的自我探索,故事雖不全面,但足以讓人信服,進而延展其被討論的話語空間。
擺脱常規套路的青春敍事
在青春片中,“愛情”與“青春”幾乎被畫上了等號。愛情編碼中的矛盾是戲劇衝突的核心,《盛夏未來》自然也少不了對男女主人公陳辰與鄭宇星的愛戀敍事。於觀眾而言,我們習慣了浪漫主義的普遍化愛情,視愛情高於一切。但倘若帶着這種想法去看張子楓與吳磊CP的粉紅泡泡,怕是會大失所望。
若以之前的青春電影為參照,這是一部“不直接”講愛情的愛情電影。男女主人公相識於一個謊言。在故事的推進過程中,男主與女主之間湧動着一種“友情之上,戀人未滿”的曖昧,在母親與班主任的“助攻”之下,“被迫”演出一段青春愛情。可以説,《盛夏未來》是不上套路的青春敍事。它不處置灰色朦朧的青春創傷,不輸出個性張揚的激情夢想,不越俎代庖陳述成年世界的傷害法則,有的只是鎖在原生家庭關係中的困頓以及青春期邂逅愛情時的迷惘。在輕鬆的敍事節奏裏,這一切都以“秘密”的形式被鋪墊、被解釋,讓觀眾尋找自己的答案。
沒有病痛折磨的苦痛,不搞催淚回憶殺的遺憾,不直面愛情本身的青春片裏卻又隱含着三段彼此佐證的愛情。主線是陳辰與鄭宇星之間並非雙向奔赴卻包含超越性的愛情,副線是陳辰父母之間難以破鏡重圓的愛情、鄭宇星與MING之間述而不作的愛情。三者之間互構,探討了有關愛情的哲學意涵。
愛情外衣包裹的救贖母題
愛情是個壞消息,在鄭宇星與MING的關係中表現其災難性的一面。但是,愛情的另一面是獲得生命的力量,這在陳辰與鄭宇星的關係中得到了淋漓盡致的呈現。鄭宇星對陳辰不是一見鍾情的“心跳”,也不是日久生情的“實用”,而是兩個人相互取暖,感受彼此的心跳,從而成為一個主體。用巴迪歐的話説,愛是相互差異的兩個個體形成的一個“兩”,永遠在不斷差異又不斷靠近。
若抱着大團圓的心態看陳辰與鄭宇星之間的愛情,那開放式的結局無疑是充滿缺憾的。但是缺憾也可以是一種美,這種美在於這段偶然墜入的關係中成就彼此心靈上的相互救贖。陳辰幫助鄭宇星意識到自己對MING的感情,接受“我愛的人並不愛我”的事實;鄭宇星幫助陳辰坦然面對父母感情破裂的事實,衝破美好愛情的幻想。倆人的相遇和陪伴,成就了巴迪歐所説的愛情:一種產生真理的程序。
在青春敍事裏,愛情與親情是兩條並行線。事實上,陳辰和鄭宇星各自都帶着愛情的幻象,這個大寫的“他者”籠罩在二人的交往過程中。陳辰的執念是父母愛情,她想用一年的復讀時間來化解父母的矛盾,她相信父母從高中開始的初戀可以延續至今。鄭宇星的困惑在於MING對自己的拒絕,他希望對方能看見他、重視他。愛而不得,這與他們理想中的愛情背道而馳。於是他們“私奔”去三亞的電音節現場,去看MING打碟,去實現內心的和解。誠實是需要勇氣的,這勇氣來自愛情。用精神分析的詞來表述,即“死亡驅力”,一種摧毀既有秩序,超越日常狀態,回到前生命狀態的衝動。這一次行動完成了兩個人的蜕變。陳辰與母親和盤托出自己的行動邏輯,接受了父母婚姻破裂的事實,而彼此也接受對方真實的想法;鄭宇星也意識到在與MING的關係中,是因為自己不肯放手而陷於情感旋渦之中。
“誠實”“勇敢”所表徵的救贖不僅指向兩個青春期的孩子,同時也涉及他們的原生家庭。陳辰的父母雖已離婚,卻假裝和諧,他們的不坦誠,才有陳辰母女之間的相互欺騙與矛盾。鄭家父子倆的緊張關係,同樣有目共睹,他們的心結在於父親不能承認鄭宇星的情感狀態。和解與救贖,不僅是個體的,也是家庭的。
連接時代場景的符號表意
電影的意義總是通過事物、人物、節奏、鏡頭之間的組合關係來予以表達的。《盛夏未來》被視作Z世代的青春片,顯在的符號是智能手機,無處不在的手機不止於承載信息傳遞功能,同時也構建了人物行動的情境與邏輯。
Z世代的定義是與數字媒介使用捆綁在一起的。1995-2009年間出生的一代人是網生一代,深受移動互聯網和數字科技的影響。這種影響既表現在人物的行動中,也潛藏在人物的心態上。從頭到尾,微信與抖音作為一種必不可少的交往元素,在家庭、教室、禮堂、機場等不同地理空間交替出現。
在人物心態的表現上,鄭宇星拍攝的“官宣視頻”與“三亞視頻”,折射的是這一代年輕人身上瀰漫着的社會性分享氣質。哪怕被視為早戀,明知家長和老師會反對,但我還是要大大方方地讓人知道。這一代際差異被陳辰母親一語道破,她覺得戀愛可以,但應該是私下的、偷偷的,不宜讓旁人知道的。
作為數字原住民,人與人的關係由數字產品來調節。最典型的一場戲是鄭宇星坐在家中偌大黑暗的客廳裏,與智能音箱訴説自己的內心。這並非劇中人物的自言自語,而是一場人與物的對話,帶有明顯的數字時代的痕跡。
此外,職業DJ、電子音樂、電音節以及club也是帶着極強的城市中產文化意味的青春符號。電音節現場流動的人潮,舞池裏躍動的身體,都在為青春代言。電影透過這一系列富有時代氣息的文化符號,與觀眾的現實生活產生關係,使之認同電影的青春敍事。
不過,電影在人物形象的設定上延續了之前青春片的慣性。那種強戲劇性的設定,削弱了其現實主義的品格。男女主的形象依然在傳統的二元對立框架內,是灰姑娘與王子神話的變形;從二人家庭結構看,陳辰父母離異,鄭宇星母親“缺失”,兩人都在非完整核心家庭長大……這樣的設定固化了青春片的刻板印象,將青春置於殘缺之中,也延續了男女之間的性別權力結構。但瑕不掩瑜,整體而言,《盛夏未來》是一部標準的青春片,以一種輕喜劇的敍事口吻引導觀眾審視數字時代的愛情形態與電子一代的自我成長。(作者:張凱濱,系浙江師範大學文化創意與傳播學院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