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風雲際會
“你説的是那個記者?”樹影婆娑的街道轉角處，一輛黑色保時捷剎住，開車的男子側頭問。坐在駕駛位旁邊的女子妝容精緻，一雙漆黑深瞳配上猩紅的朱唇，雕刻般的五官線條讓人過目不忘。再配上一身大紅色西服套裝，更顯得職業與幹練。“就是她了。”女子撇了撇嘴，但聲調並無變化。
車窗外，高高圍牆下陽光斑駁的街道上，一位年輕女孩正急匆匆地走來。她身着一件較正式的風衣，裏面露出條紋T恤衫;緊身牛仔褲中的兩條腿纖細得像竹竿，蓬鬆的短髮隨着急促的步伐一蕩一漾。她的前方不遠處就是美國駐東海市總領事館的大門，那裏正加強了守衞，因為華爾街著名的對沖基金大佬利弗斯，馬上要在這裏舉行一場有關中國市場形勢的發表會。
男子迴轉頭，面色平淡地發動了引擎。女子原本有些繃住的臉舒展開來，歡欣地抿嘴一笑。她就喜歡男子這種不動聲色顯示出的底氣與格調。車子在大門欄杆抬起後疾馳而入。
夏小嬋邊走邊從包裏拿出手機看時間，還好，應該快到了。這時手機屏幕忽然閃爍起來，是實習生許斌斌的電話。
“怎麼這時候打過來?”夏小嬋有些沒好氣地問。
“師姐，你快回來看看，上午部門裏月度業績評定，你的離達標還差一大截……”許斌斌與她同受教於F大新聞系，比她低兩屆，目前還是大三，所以叫她師姐。
“怎麼會?我這個月明明跑得比以往所有的都多?!”夏小嬋頓時氣急敗壞。已經連續兩三個月落在發稿量合格線以下了，再這樣下去可怎麼辦?
“或者，有可能統計漏報的，你現在回來還來得及……”許斌斌吶吶地。
夏小嬋望向前方不遠處的美領館大門，這個時候叫我怎麼回去啊。“我馬上要去一個活動現場採訪，等我下午回來再説吧。”她嘆氣道。
利弗斯是國際金融市場大師級人物，曾成功狙擊過歐元區貨幣，創下一人戰勝一個國家的神話;近年來則在東南亞等新興國家市場屢屢出手，所過一處，狼煙一片，因而各國的資本界都有他的大量擁躉;加上他旗下掌握着規模達幾千億美元的基金，其投資動向儼然是資本市場的風向標。他此次高調來華，聯想到幾個月來國際市場不少傳聞稱，海外資金正顯露出流向中國的傾向，不得不讓國內投資界都想一探他此行的究竟。發佈會在美領館最大的榮事堂舉行，這裏曾舉行過美國一屆總統就職後首次訪華的見面會。此時，可容納5000人的大廳裏坐無虛席，媒體的鎂光燈閃個不停。
夏小嬋進去不久就看到了攝像師老何，他正和另外兩人操縱一款個頭巨大的搖臂攝像機，因而十分顯眼。出動了直播裝備，那麼——她心裏咯噔一下，果然，她看到攝像機不遠處，陳曦正蹲在一台插滿各種線管的電視轉播屏前，一邊用手示意老何他們調整機位。筆挺的黑西裝，永遠過於清潔的襯衣領子。夏小嬋心頭不由一陣氣悶。
前不久的一次——也是第一次和陳曦在工作中打交道，是夏小嬋去探訪一個用手機APP(應用軟件)叫車而遭司機猥褻的女孩。選題報上去，沒想到台裏一檔“在現場”的電視欄目反饋説要跟蹤播出。製片人——就是陳曦，帶着一個編導一個攝像就來了。陳曦到東海電視台的時間不算長，卻引起一幫女記者編導們在背後諸多的八卦。夏小嬋以前耳聞過一些，説是他曾做過幾檔在全國都十分有影響力的新聞節目，但後來不知怎麼得罪過廣告商還是合作企業，加上整個傳媒業受到網絡衝擊，節目收視率每況愈下，陳曦負責的幾檔節目先後遭停播，一退再退，就退到東海電視台來，做這檔要天天跑現場的欄目。傳言此人對手下十分嚴苛，對女編導也沒有照顧，訓起來更狠。不過夏小嬋第一眼看他，印象倒不壞，長相偏斯文，但眉宇開闊俊朗，沒有一般文科男那種陰鬱多愁的氣息。
探訪的女孩是本市S大學畢業，一天加班到有點晚，就用手機軟件預約了一輛私家專車。上車後覺得困，不知不覺就睡着了，醒來發現自己躺在一個廢棄碼頭旁的樹叢下，全身衣服撕得條條縷縷，身上多處瘀傷……女孩驚恐地前往報案，但由於載她的車沒有官方備案，叫車軟件上顯示的司機個人信息和車牌號也都是假的，警察追查猶如大海撈針;投訴提供移動網絡叫車服務的平台——也就是互聯網創業領域風頭正勁的“合乘”公司，對方卻説無法保證平台上每個司機的人品，於是案件一直懸而未決。夏小嬋對女孩的遭遇太過感同身受，採訪時忍不住問了句：“這次創傷後，你預備怎麼面對未來的生活?”因為這一句提問，陳曦説她沒把握住記者的職業分寸，將新聞關注點引向了煽情的一面，而不是聚焦於追查事件的責任方。
“這不是她客觀的處境嗎?”夏小嬋當時反駁。
“新聞中不能容忍可有可無的廢話，你做新聞是為了表現你自己嗎，表現作為記者的優越感?”
夏小嬋覺得這一指責完全沒道理。難怪這人風評那麼差，原來這麼武斷。後來她發現，那一句在片子裏還是被剪掉了。
正想着，大廳裏一陣騷動，利弗斯出場了。看起來很平常的外國老頭，個子不高，一頭金髮，雙眼矍鑠有神。一番致辭後，台下的提問踴躍起來。
“尊敬的利弗斯先生，據説您總是在大家都看多的時候做空，或者反過來，那麼這次來中國，您是想讓我們都去買進還是拋出中國的股票呢?”一位戴着金邊眼鏡的中年男子拿着話筒説。台下一片鬨笑。
接下來問題更加具體，諸如現在的時點是買入人民幣還是美元、澳元，持有黃金是否是最佳時機之類，各人都從自己的角度提問。
夏小嬋先前做過不少功課，利弗斯在投資界還有“企業殺手”之稱，善於利用企業出現某方面的問題或陷入困境時，以雷霆般的手段促使其出讓股權，從而低價收入自己囊中。便舉手搶了一個提問機會。“您怎麼看待中國的實體產業，包括虛擬科技在內的新興產業，在這方面是否有投資計劃?”
老頭面帶笑意，像是對這個問題很感興趣：“你剛才説，你是來自——?”
“東海電視台財經融合新聞部!”夏小嬋連忙接上。
“對，integration(融合)，媒體需要融合，這樣可以整合資源，提高效率;產業也是這樣，中國的產業總體狀況非常好，但一些傳統產業需要藉助合併之類的融合的方式，以外力推動互聯網等科技在產業中的應用，從而獲得乘數級的倍增效應……”
利弗斯講得很詳細，夏小嬋飛速地在小本子上面記着。
插述一下“融合新聞”的涵義，這也是互聯網與移動互聯網應用洶湧浪潮下的產物。以前在傳統媒體的組織架構下，記者去現場只要發回一條報道稿件就行了，現在記者採寫的新聞，得視情況以文字或視頻的形式，提交到公共素材庫，供電視、報紙、網絡及手機新媒體等各平台加工採用，不再像過去那樣報紙與電視新聞那樣各自為政。所以，如果你在現場，看到夏小嬋記者的操作是這樣的：用錄音筆記下利弗斯的發言，同時手動摘取他講話中的重點，通過手機以文字或語音發回，以“快訊”形式在台裏的網絡或移動終端上即時發佈;根據自己選的報道角度，綜合現場採訪，回去寫一篇消息稿，再加一篇深度綜合稿;如有電視欄目需要採用，則還要攝像或連線報道……
夏小嬋看採訪得差不多了，瞥了眼陳曦還在拍攝中，趕緊偷偷溜了出來。
二、別人的那套不適合我
東海電視台是一幢銀白色環弧狀的大樓，融合新聞部包括記者、編輯及各類攝像、美編等有100多人，佔了13樓的大半層。可能是月末業績評定日的原因，平常在外跑新聞的記者到得特別齊，夏小嬋回到辦公室時，看到一片人頭濟濟、熱鬧非凡的景象。
“來，單位集體採購的書，那些平時説採訪對象不理睬的童鞋注意了啊，好好看看，怎麼讓他們開口……“總編室主任老胡正在樂呵呵地給大家派書，領到書的女生大多尖叫一聲，笑笑鬧鬧成一片。夏小嬋接過書一看，“有誰被強姦了，而且會説英語?”(Anyone Here Been Raped and Speaks English?) ，嚇了一跳，書名還真是勁爆啊。簡單看了下介紹，書是一位曾任職美國《新聞週刊》(Newsweek)的知名記者寫的，大意是説在非洲一個國家發生動亂的時期，一位英國記者在倖存者當中尋找採訪對象，為了方便自己採訪，就在裝載難民們的機艙內大喊：“有誰被強姦了，而且懂得説英語的?”
這當然是譴責一些記者不顧採訪對象感受與自尊的荒謬。但夏小嬋不知怎麼想起了那個被猥褻的女孩，心情有些黯然。不過想這些對她也毫無幫助，眼下卻有件事迫在眉睫。
“我們都是按照通過審核、已發佈的狀態來統計的”，人事部的莊姐兩手一攤：“剛檢查了一遍，你的沒有錯，要有異議只能去問負責審核的領導了。”
夏小嬋看着自己本月工作量上那少得可憐的數字，只好硬着頭皮去找丁建民，融合新聞部的主任。
“你的報道都不是獨家，外匯局和熱錢的報道，其他記者也在跟，只能作些選擇;華信銀行和東海證券的發佈會，最後決定只作簡訊報道，你的那些素材就沒必要整合進去了。”丁建民好整以暇地説。
“可是您那時交待要綜合幾個人的視角，而且……”，簡訊報道為什麼一篇都沒有采用自己的?夏小嬋腹誹，卻不好説出口。
丁建民呷了口茶，緩緩説道：“夏小嬋，聽説前幾天有一次，你晚上10點還叫小美幫你修片子?”小美是融合新聞部的後期編輯。
夏小嬋連忙解釋：“因為她先前漏放了一個鏡頭，前後順序也弄得很亂，片子當晚零點新聞要播出……”
“現在她來投訴你，10點後不是她的工作時間，她前段時間剛請過病假你不知道?你早點檢查就不會等到十點再叫人改，因額外加班導致的健康問題，她是可以訴諸勞動法的。”
“我……不知道，她當時也沒説，只佔用她半個小時。”夏小嬋囁嚅着，新聞部加班不是家常便飯嗎?
丁建民臉色變得深沉，卻沒再説下去。
夏小嬋眼瞅着先前的話題沒法再繼續了，只好怏怏地退出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