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的烈日下,一個十三歲的男孩抱着一隻橡皮籃球,穿過了火柴廠的宿舍區,朝西邊的鐵道處走去。
赤日炎炎的中午,陽光炙烤着地面,宿舍大院裏,幾乎看不見人。只有蟬在瘋狂的叫着。
“小路,去哪兒?”
梧桐樹下,一個抱孩子的大媽突然叫住了路波。
這個火柴廠的男伢似乎聾了一樣,不理會這個大人,只是回頭看了看她。
“怪卵!”看到少年不理她,這胖胖大媽有些不高興,她看着路波的背影,嘟噥道:“抱着個破球,要去打球嗎?這熱的天!”
“你才怪卵!”他用只有自己才能聽到的聲音,回罵道。
1
路波的確要去打球,準確地説,是要去練球,練習“三步上籃”的技術。
火柴廠沒有籃球場讓他練習,而離家最近的籃球場是在隔壁的汽修廠,而那裏的籃球場被汽修廠的街頭少年“肥膘”“雞哥”那夥人統治着。要在那裏打球,幾乎是不可能的,要看他們的心情和人數。
路波頂着烈日,穿過了環城路,鑽過了涵洞,一路上,他沒遇見一個行人。他小心翼翼地讓自己儘可能地走在樹蔭下,免得自己被曬黑。
他不怕曬黑,他已經被曬黑了,只是不想被曬得太黑。他媽媽已經警告過他很多次了,“哈兒哦,曬這黑,別人還以為我虐待了你。”
他和她媽媽都不喜歡聽別人的閒話。
半個小時後,他走進了鐵道邊運輸公司的一個倉庫的空地上,那裏有個孤獨的籃球架,可憐地還耷拉着個生鏽的籃球圈。而另一個早不知去向,水泥地上的球場白線,也難尋痕跡。
水泥空地上空無一人,只有蟬聲。
路波看到籃球架很興奮,其實,他不是第一次來了,他來過好幾次,都是在無人的中午。他開始放下手裏的水瓶和鑰匙,練習起籃球來。他唯一需要擔心的就是,不要讓球滾到草堆裏去。鐵軌旁的野草長得很深,還有些小水糖積了臭味的廢水。
這裏離鐵軌還是有一段距離的,球是滾不到鐵軌上去的。
練了十幾分鍾後,路波開始有了些感覺,技術也越來越熟練了,籃球倒是蹦到草叢裏幾次。
當他又一次從草叢裏把球撿出來的時候,他忽然看到籃球架下站了個乾瘦的老頭。
“你在搞什麼卵?”
路波眨巴眨巴眼睛,打量了下他,估計是剛才進來看到守門棚屋裏的老人。
路波並沒害怕,他大聲説:“沒搞什麼卵。”
“這大的太陽,你來這裏打球?哈卵哦!”老頭説話有氣無力,像是
“你才哈卵!”路波回罵道。
據他所知,這塊很荒,只有這個老頭守着破舊的運輸公司的廢品倉庫,連蟊賊都不會來,只有野狗和流浪漢會路過。
這時,路波突然看清老頭背後,還有隻黃毛的土狗。
“你講什麼?”老頭大聲説。
路波不再敢説話,盯着狗,狗跟他主人似的,被曬得蔫頭蔫腦,強打精神也沒有兇相。
路波沒説話,下意識地抱緊了自己的橡皮籃球。
老頭被這個動作提醒了似的,一把伸手過來搶路波的球,“你搞什麼卵?球要收繳了。”
路波大聲罵道,“莫搶我的球!”
這時,“嗚嗚”地駛過一輛貨車,叫聲嚇人,可是車速卻緩慢得像個老人,“哐茲~哐茲~”
老頭看搶不過路波的籃球,只得兇巴巴地説:“這裏不準打球!”
“這裏有籃球架,為什麼不能打球?”
“打球打球,哈卵哦,吵到老子睡覺。”老頭指着他的鼻子,“中午,大人都要睡覺的,你曉得不曉得?”
“打球會吵到你睡覺?”路波不甘示弱地指着身後的鐵軌,“這火車不會吵到你睡覺?”
説着,又一輛火車駛過,路波只看見老人的嘴巴在動,卻聽不見他在説什麼。
老頭突然笑了,指着身後的土狗,説: “以後,不準來這裏打球,否則,小心毛毛對你不客氣。”
“毛毛?”路波一愣,“你的狗叫毛毛?”
“對,”老頭突然笑了,“它可是有狂犬病,咬了你,我可不負責。”
路波不怕老人,也不怕狗,可是他怕狂犬病。
很多年前,他的一個表哥就是被野狗咬了,之後狂犬病發,死掉了。他媽媽從小就警告他,看見狗和貓,都不要去招惹。
路波惡狠狠地拍了一下籃球,撿起地上的水瓶和鑰匙串,走了。
這時,身後的土狗才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汪汪”地衝路波叫了兩聲。
“怪卵!哈卵!”路波一邊拍着皮球,往回走,一邊罵道。
2
傍晚的時候,路波又走出了家門,走向了隔壁的汽修廠,他想去試試運氣。
當看到汽修廠籃球架下雜七雜八地坐了好幾個赤膊少年的時候,路波掉頭就走。
“路波來打球咯?”一個叫“肥膘”的胖子説。
“莫喊他,他不會打。”另一個叫“雞哥”的瘦子少年譏笑道。
“他不會打?”肥膘故意怪叫,“那他手裏抱個籃球?”
另一個戴眼鏡的少年説: “他三步上籃,會走步,像個鴨子。”
路波火了,“你上籃,才像個鴨子。”
“哎呀,你還不信?”
路波走了進去,來了個三步上籃,很幸運,球還進了。
“哎呀,沒走步啊!厲害啊。”雞哥大聲鼓勵道。
戴眼鏡的少年説: “你們沒看到,路波經常中午在倉庫那邊的球場練習。”
“哎呀,看不出啊!”一羣男伢又陰陽怪氣地起鬨了。
肥膘説: “那個球場有個怪卵老頭看着,還有隻土狗,還能進去打球?”
“路波可能是那哈卵的親戚。怪卵的孫子。”
路波回罵道:“你才是那怪卵老頭的孫子。”
大家一愣,沒想到這小子敢回罵。
肥膘淡淡地説:“沒走步,但是上籃動作,還像個鴨子。”
大家又哈哈地笑了起來。
“你才鴨子,你們一羣鴨子。”説完,路波抱着籃球,飛快得跑了。
3.
第二天中午,路波不能去練球了,因為天突然下了雨。
雨小了之後,路波沒有抱籃球,一個人出門了,還是朝鐵道邊的籃球場走去。
很快,他走到倉庫門口的時候,一隻土狗朝他跑了過來,呆頭呆腦地看着他。
路波四下望了望,四周無人,他從褲兜裏掏出一個塑料袋來,摸出了一個包子,遞給了土狗。
“毛毛?吃吧!”路波對土狗説。
土狗聞了聞,然後一口咬下包子,幾嚼就吞下了。
“吃吧!吃死你這個狗卵!”路波笑罵道。
土狗像是個接受賄賂的貪官一樣,搖搖頭,眼巴巴地看着路波。
路波朝土狗晃了晃包子,然後奮力地把肉包子扔向了不遠處的鐵道
土狗像是一支離弦的箭,朝鐵軌處衝了過去。
看着土狗走開後,路波也搖搖頭,走了。
忽然,身後,響起了“嗚嗚”的火車的叫聲。
4
“你去哪裏打?”
路波説:“鐵路邊的籃球場。”
“那裏野狗多咧,你不怕被狗咬。”
“不怕。”路波笑了笑,“野狗都被火車撞死了咧。”
之後的兩三天,路波每天中午都來鐵道邊的籃球場打球,可是再也沒見過那狗,而老頭也奇怪得跟着不見了。
路波練得很專注,走的時候,還特意繞到門口棚屋去看獨身老人,沒有看見人,只有一把鐵鎖鎖住了門。
第四天,路波抱着球,走的時候,終於看見老頭躺在牀上。
老頭也看見了路波,只是他虛弱地像是老狗。
“你看見我的毛毛沒?”
“沒!”路波答得很乾脆,確實那之後,路波沒見到土狗。
“是不是你把他打死了?”
“我打他幹什麼?我又不怕狗。”路波指了指不遠處的鐵軌,“説不定,它跑到鐵軌上,被火車撞死了。”
“亂講!毛毛從來不去鐵軌上,只有野狗才去鐵軌上。”
路波抱着球,不説話。
“我都找了好幾天了,一直沒看見它。”
路波突然有些可憐老人,他想了想,“我看到的話,一定告訴你。”説完,路波抱着球,走了。
5.
一週後的一箇中午,路波獨自在球場上練球,他比一週前更加黝黑了,但他覺得自己像是隻輕盈的飛鳥,可以凌波微步了,三步上籃他已經很熟練了。
這時,他看到一個大媽走了過來,看了看球場上的他,然後朝棚屋裏走去。
球場上的路波稍微遲疑了下,很快,又繼續他的練習,只要沒有狗和“爛兒”,他就什麼也不怕。
路波專注地練習了很久,甚至都沒有注意到120的車子開過來了,又開走了。
他抱着球和濕透的衣服,光着上身要走出球場的時候,他才注意到老頭棚屋門口停着一輛閃爍不停的警車,有些公安模樣的人在進進出出
“出什麼事了?”
一個戴眼鏡的高個子公安看着抱着籃球,一臉黝黑的他,罵道:“哈卵,滾開!”
路波沒有生氣,他看到棚屋門口已經圍上了不少大人。慢慢地,他才聽到有人説,運輸公司守倉庫的李老頭死了,據説是自殺。
路波豎起了耳朵,聽到兩個大人在説話,一個説:“你怎麼曉得是自殺?”
“你沒聽到公安説,桌上一瓶子安眠藥都吃光了?”
“一把年紀了,搞什麼卵要自殺?”
“聽説,是他的狗被人毒死了,老頭想不開了。”
“不可能咯,人怎麼會為了一隻狗,自殺咯。哈卵哦!”
“也是,老頭本來就是個怪卵!”説着,又停頓了下,補了句,“也造孽咧。”
路波沒有再聽下去,抱着球,擠開人羣,走了出去。他有些心神不寧,胡亂推開周圍的人,然後不留神踩了一個人的腳,那個女伢尖着嗓子,罵了起來,“搞什麼卵,沒長眼睛啊,踩到腳了。”
路波還有些不好意思,剛想道歉,那女伢惡狠狠地看着路波和他懷裏的籃球,嘴角掛着輕蔑地笑,“這熱的天,還打球,哈卵。”然後,不理會他,繼續往人羣裏鑽。
路波愣了一會,看着人羣,過了一會兒,才往地上吐了口水,説,“一羣哈卵!”
説完,路波又聽到了一聲巨大的火車鳴笛聲,由遠及近駛來一輛火車,人羣中很多人不知所措地下意識抬頭看了看過路的火車。
路波倒是像是恢復了正常似的,他拍了兩下籃球,用力地抓起籃球,瀟灑地做了個三步上籃的動作,朝着夕陽,把球扔向了空中,彷彿那裏有一個看不見的籃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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