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一個十月的下午,老軍人孟和,盤腿而坐,將一個巴掌大的小碗端給旁邊那名年輕中尉。看着他為難的樣子,老孟和哈哈大笑:“年輕小夥子,既然來到草原上,該吃就吃,該喝就喝,我在你這個歲數,喝完兩斤還能騎馬出去跑上幾圈。”
來到這個邊境地方已經七八個月,年輕軍官依然話少嚴肅。看不過眼的搭檔老孟和總説天大的事情,喝頓大酒就忘了,醒來後又是一條響噹噹的漢子。年輕軍官一咬牙,直起身,將那碗據説60多度的白酒狠狠喝了下去,然後就開始眩暈,看着外面暗白色的天空,整個世界都在旋轉。一羣人頓時高興起來。
漫天雪花之下,低沉的馬頭琴聲中,蒙古包孤單凋零。老軍人孟和性格粗獷直率,在青年中尉看來心裏沒有一點城府,唯一的喜好就是酒,而且必須是喝下去燒心燒肺的那種,即使是在邊境上巡迴駐防時,也用他那個漂亮皮壺子偷偷帶上一些。領導們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要不誤事就隨他去了。政治處主任,另一名連腦門都寫滿精明的老軍人説過,那年他和老孟和都是新兵時,一次被白毛風困住,躲在一個被廢棄的牧點中,靠着一點牛肉乾和老孟和的一壺烈酒熬了三天三夜,那個時候才知道什麼叫相依為命。
每次講到這時,老孟和就打斷他的滔滔不絕,説:“別扯那些沒用的,你先把別人送你的好酒都給老子拿出來嚐嚐再説。”然後兩人必然會各自拿起一大碗,狠狠撞在一起,各自一飲而盡。
此時,旁邊陪着的年輕軍人便會又一次宿醉,但肯定在凌晨時分早早醒來。一個人躺在牀上,窗外是邊境的曠野,漆黑的天幕總是幻化成一個女人決然離去的背影。他狠狠嚥了口唾沫,自言自語“真的又多了”,但又莫名其妙笑笑:“真他媽痛快”,於是接下來幾天,他就像重新充滿電一樣,瘋狂的工作,瘋狂的運動,一有機會就大塊吃肉,大口喝酒,大聲唱歌,大方跳舞,以至於連老孟和都感慨,真是長江後浪推前浪。直到某一天實在壓抑不住那其實並不能壓抑的思戀,心情伴着某一次大醉再次暗淡起來,然後又再次努力去忽略和遺忘。這便形成了一個奇怪的循環,而這循環,就是這幾個月他生活的全部。
這片北方邊境草原,西連戈壁,東抵大山,綿延數百里,一眼望過去,不遠處就是北方鄰國。亙古天高雲淡,鷹雀高遠,雨季滿目綠草,秋來遍地黃煙。什麼樣的土地養育什麼樣的人,這裏多的是多得是豪爽彪悍,少的是城府深沉。年輕軍官很多次想過,如果不是自己時常被那些不正常的情緒左右,那麼這裏其實是一個多麼讓人感覺平靜踏實的地方。
他努力過,試着去一點點佔領心裏邊的制高點。他甚至試探着問過據説年輕時有過坎坷經歷但現在那麼灑脱的老軍人孟和,想從他那裏尋找一些蛛絲馬跡的經驗,不管是不是真的對自己有用。
每到這時,老孟和往往就揪住旁邊那些熟識的牧人,大聲道“紅巴特,讓你的閨女給咱們新來的小夥子敬個酒。讓他看看咱們這裏的姑娘,個子大,屁股大,奶子大,比他們那裏的好上多少倍。”於是那姑娘便大大方方過來,雙手捧着哈達和烈酒,唱着聽不懂但卻很好聽的祝酒歌,大膽直率的眼神讓年輕軍官不知所措,然後一羣人就開始大笑起來。
但年輕軍人知道,老孟和輕易不會喝多,但喝多後就會抓過馬頭琴,哼唱一段情緒低沉的草原民歌。“老哈河水長又長,岸邊的駿馬拖着繮。年輕的姑娘諾恩吉婭,出嫁到遙遠的他鄉。海清河水長又長,岸邊的駿馬拖着繮。年輕的姑娘諾恩吉婭,出嫁到遙遠的他鄉------。”
在再也見不到天上大雁整齊南飛的蹤影后,這個草原上的幾個水泡子都已經開始上凍。熟悉的牧人們都説,今年的氣候有些反常,冬天看起來要比以往來得更早一些。老孟和和年輕軍人開玩笑,説你這個不開竅的傢伙,來之後每天臉上冷冰冰的,連天氣都給你帶壞了,不知道接下來還有什麼糟糕的事情等着呢。
烏鴉嘴的老孟和一語成讖。新來的領導做過大領導的秘書,要求很嚴格。在一次下駐防點查訪時,值班的年輕軍官恰好不在。新官上任三把火,年輕的領導當場決定就要從重處理。在場的人誰也不敢説話,但剛在外面喝完酒的老孟和知道後,攔住了氣勢洶洶的上級。他説草原上的牧羊犬困極了還要找個背風地方睡一覺,你每天坐辦公室耍筆桿子的,知道不知道邊境線上弟兄們的辛苦?幾句話噎得領導鐵青着臉色驅車離去。
傍晚時分,火急火燎趕過來的政治處主任一腳踢開大門,看見正和別人擺龍門陣的老孟和,情急之下用家鄉熱河方言狠狠罵道,“你就好好喝吧,你就好好作吧,這次幹部調整,老子剛剛把你的名字報上去,估計又他媽懸了”。老孟和則沒心沒肺遞過一支煙,笑嘻嘻攛掇:“再使使勁嘛,再使使勁嘛。”,然後兩個人又端起酒碗,沒在這個問題上糾纏,而是説起了以前年輕時的種種。喝着喝着,年輕軍人驚訝的看到了兩個老軍人的相擁而泣。夜已深了,風也停了,在吉普車遠去的轟鳴聲中,老孟和並沒有理會年輕軍人的歉意,而是將一碗烈酒倒進自己喉嚨後沉沉睡去。
心懷忐忑的年輕軍人最終沒有等到對他的處理意見,但老孟和被繼續留在這裏,他越發心懷愧疚,但不知如何表達。而老孟和依舊在沒事時就挎上那個精緻的皮壺子,像以往一樣,帶着青年軍人轉進每個牧點,和牧人們一起喝酒聊天,同時不忘取笑自己的搭檔和那些沒出嫁的草原姑娘。
入冬後不久的一天,草原有了奇怪的動靜,成羣的黃羊拼命跳過邊界鐵絲網,平時並不多見的狼羣也跟着過來。正在邊境線上的年輕軍人驚訝於動物大規模遷徙的壯觀場景,但老孟和憂心忡忡的看了看天空,低聲罵了幾句髒話。然後帶着年輕軍官趕緊前往那幾家散居的牧人家裏。果然,沒過多久,一場比以往範圍更大、移動更迅速的草原大火由西向東蔓延過來,迅速地以至於天上的衞星和地上的觀測哨所都沒能及時發現它的蹤跡。
當分別尋找那些牧人的年輕軍人突然意識到自己因為大意而被蔓延的火線包圍時,他已經能夠確定已無任何退路。但恐懼之後不久,他並沒有驚慌失措,心裏反而異常平靜。他靜靜看着不遠處幾條火龍捲,縱貫天地、交錯糾纏,靜靜聽着來不及逃脱的動物們發出絕望的哀號。然後索性坐在草地上,望着已經變得灰暗的天空,心想此刻那個人在哪裏?在做着些什麼?她是否真的像説的那樣對自己並無半點愧疚,自己那種強烈的失落感她是否一點都沒有體會,當她知道自己現在的處境時,會心痛嗎,即使有一點點的話,恐怕也會隨時間慢慢流逝吧。
濃煙籠罩間,他看見老孟和不知道哪裏出現並靠近了自己,然後,用力拉扯住這個並不瘦弱的年輕人,將他扔在吉普車的車廂裏,在草原上拼命狂奔。而且還有心情和他開着玩笑,説:“你看,男人的快樂在哪裏?你這個傢伙,從來都不知道,我告訴你,在馬背上,在酒碗裏,在女人的奶子上。問題是,你真的知道嗎?你今天要死在這裏,那可是真是可惜啊”,然後哈哈大笑着將那個命根子似的皮壺子扔了過來。
勉強打開喝了一口烈酒,年輕軍官突然想起,那天聽喝多了的政治處主任隻言片語説過,老孟和結過婚,還有個孩子,就在千里之外的一個城市,有一次,一個精緻雍容的女人曾找上門來,卻不知為什麼又不歡而散。政治處主任罵他沒心沒肺時,老孟和卻嬉皮笑臉的笑着搪塞過去。儘管因短暫缺氧導致思緒邏輯有些混亂,但年輕軍人突然覺得説話總不着調的老傢伙這次説的好像也有些道理。
車載電台不斷傳來指揮部頻率緊促但層次有序的命令,各駐防點逐一彙報情況。年輕軍人無力的靠在後座上,在顛簸中斷斷續續説道,“老傢伙,等你哪天覺得自己的肝和胃都不聽使喚了,也再也開不了帶葷的玩笑了,就把酒戒了,那個皮壺子,沒人要的話就送給我吧-------。”
三年後,已經轉業的年輕軍人意外接到一個包裹,裏面是那個已經髒兮兮的皮酒壺。當晚,他就坐上北去的列車。當清晨第一縷陽光映照在已不再稚嫩的臉龐之上,冷風從草原上吹得車廂裏都能感到陣陣寒意時,身邊幾名早起洗漱的男女,很驚異的發現,這名上車後就不苟言笑的同行者,枕着一個破舊的皮壺子,嘴角微笑,就那麼沉沉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