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黑人“魯迅”,阻止不了“下一場烈火”
【文/ 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鍾雪萍】
《下一場烈火》是美國黑人作家詹姆斯·鮑德温(James Baldwin)的一部非虛構作品(兩篇長文),原文標題 “Fire Next Time”,發表於1963年。
想到鮑德温,倒不是2020年5月下旬以來的事。
2017年,看了《我不是你的黑人》(I Am Not Your Negro)(2016) ,一部以他未完成作品《記住這房子》(Remember This House) 為基礎的紀錄片 。
據説,原作關於三位在1960年代被暗殺的黑人領袖,作者意從他本人的角度講述梅德加·埃弗斯(Medgar Evers),馬爾科姆·X,和馬丁·路德·金的身世。三人分別在1963、1965、1968年被暗殺。
2016年的影片,通過畫外音(文字來自手稿),配以各種畫面,包括鮑德温的一些演講、採訪等等,構成整體結構。跟原作不同,影片更多關乎的,是鮑德温本人以及他的思考。內在的張力,集中反映在片名所表達的,看似直接、實則複雜的關係上:我,不是,你的,黑人。
這個題目,反映出鮑德温思考的基本出發點,即,怎樣認識種族關係作為美國社會結構和歷史構成的主要部分,及其內在的根本矛盾。
放映廳滿座。一眼望去,以白人為主,但一定都是自認為思想進步的人們,否則不會願意掏錢看這部紀錄片。過程中,在畫外音落下的間歇,好幾次感覺到滿座的影院出奇的安靜,人們似乎有着一種很不安的共鳴:
從他去世的1987年到2017年,鮑德温自1950年代開始抨擊的社會現實,在本質上並沒有根本的變化。儘管有了幾十年政治正確的“身份政治”教育,21世紀也出現了第一位黑人總統,鮑德温對美國種族問題的觀察和批判, 沒有一丁點的過時。
鮑德温的一言一句,那麼直接,那麼一針見血: “Whiteness is a form of power”(“白”是權力的形式),沒有它就不會有所謂黑人問題,也不會有所謂種族問題。美國黑人是美國曆史的產物,也是白人歷史的一部分。
同時,電影也讓人感覺到,無論是第一次還是再一次聽到他直言表述的人們,驚訝其才思敏捷,思維犀利,文采出眾,出口成章。他清晰、深刻而又帶着韻律節奏的語言,確實讓人歎為觀止。
在英語系讀研時,為了考試,看過他的《土生子札記》(Notes of a Native Son)一書。但初到美國,不瞭解其社會構成,尤其對其種族主義的基因理解膚淺,未能真正讀懂作品,更別提充分認識這位作者。還記得當時有“權威”説,鮑德温性情過於好戰,所以不是最優秀的作家。
生活和經歷本身,卻讓自己在2017年的觀影中深切體會到,鮑德温在幾十年前就把最關鍵的問題,不容置疑地提上了議事日程:解決種族問題,根本在於進入歷史,認識“whiteness”(“白色人種”,大概是最接近原義的翻譯)是如何被生產,被自然化,被權威化的。創造(creating)“whiteness”,如果沒有對黑人的奴役和對其它族羣(比如美洲原住民)的打殺滅絕作為同一過程,是無法完成的。而這一如此產生,又被如此“生產”出來的歷史,同時也仍然是美國社會(和世界)的當下(present)。
鮑德温在多個層面上,確實不是“你的”(白人所需要的)黑人:他支持馬丁·路德·金,但不看好“非暴力”;他離開很多黑人賴以依存的教會,自稱“非宗教人士”;他劍指“白人權力”,質疑其經由幾百年形成的“天然”至上;同時也告誡自己的同胞,不要淪落,不要試圖“漂白”自己。最重要的是明白自己是誰。
可以説,鮑德温特有的貢獻之一,就在於要求人們,無論膚色,不斷地追問“人的不正確思想是從哪裏來的?”
他堅持喊話説,真正需要解放的是“白人”。解放的路徑是,他們必須首先回答,什麼是“whiteness”。他説,這其實是一個無法正面回答的問題。但是,一旦試圖回答,就得進入歷史。一旦進入歷史,就必須瞭解真實的“白人”歷史。鮑德温一再強調,只有超越主流文化幾百年來形成的歷史神話,才能對“whiteness”及其不言而喻的權力之歷史,追根溯源,進而明白“白人”和“種族”是怎樣被製造出來的。美國人,無論膚色,也才能隨之真正成熟長大。
鮑德温如此直截了當的呼籲和堅持,尤其是他對在(資本主義)世界歷史中,美國社會的歷史形成的歷史唯物主義式思考,使他贏得了很多尊重,也讓精英集團感到非常不適。日後,人們瞭解到,美國聯邦調查局裏,他的檔案長達1884頁。很多自由派精英也認為他過於“好戰”,過於揪着白人不放。
1980年代,鮑德温已從長期居住的法國,回到美國。接受採訪時,儘管由於健康原因顯得憔悴,但仍然帶有魯迅式的仙骨,該嘲笑的嘲笑,該調侃的調侃,該質疑的質疑,該批判的批判,毫無“費厄潑賴”之意。
鮑德温1987年去世。之後,他提出的“解放白人(思想)”並沒有發生,也不可能發生。(儘管在世界的另一端,有“思想解放”發生。頗為諷刺的是,後者中,有些人“思想解放”後所全面擁抱的“藍色文明”,恰恰是一部記載着販賣黑人奴隸、殖民擴張、殖民紛爭,充滿血腥歷史但被漂“白”了“普世文明”。)
但是,他留下很多警醒的文字和話語,對美國社會繼續着靈魂層面上的拷問。
與魯迅不同的是,這位美國文化的靈魂級人物,面對的是“whiteness”繼續當道的社會,受限於他的膚色。因此,鮑德温對美國式“鐵屋子”的思考和沉睡其中人們的吶喊,至今使他無法在美國得到,像魯迅在中國那樣,被認可的思想者地位。
所以,鮑德温的吶喊和挑戰,比較魯迅,難度更大。
如果有一天,當他被他所屬的社會,不分膚色,不分種族,共同真心接受,那一定是這個社會原有的基因產生了突變。否則,一百五十多年前的“解放黑奴”,因其“主”“賓”之間的種族權力關係,將繼續難以轉化成真正意義上的解放。若如此,現實則將繼續為“下一場烈火”準備乾草和枯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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