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壽而知名的書法家,首先想到的是明朝“吳中三家”之一的王寵,另外兩家是文徵明和祝枝山,都比王寵大幾十歲,是他的前輩,又是忘年交。在書法史上學王羲之父子而有大成就的,數米芾、趙孟頫、王鐸和他寥寥幾人。王寵的書法天真爛漫,字裏行間透着空靈蕭散,生前已經名滿天下,死後留下來的墨跡更是比文、祝還要珍貴。
當時有人寫詩稱:太原片札千金傾。太原指的就是王寵王太原,他寫字常常會落款“太原王寵”。王家在他的老家蘇州並沒有什麼名望,他們這一脈往遠一點找,能找到從魏晉到唐都很顯赫的太原王氏,所以也常自稱太原王氏的後人,但這又算是給自己臉上貼金,如果真要找應該找的是“章”姓,因為他本來姓章。
文徵明曾記載説,蘇州這個地方入贅和過繼的人很多,十室有四五。入贅和過繼以後,子孫就要改姓,再想改回來就很困難。王寵的父親章老爺子,年輕時候就是過繼王家,成了王家後人,所以王寵和哥哥王守也跟着姓了王。
但在王寵心裏,重新認了祖宗這事還是很有矛盾的,他在臨死之前還給哥哥寫信商議改回章姓,説這是百年大事,再晚點連家譜都續不上去了。
那時他的一個朋友,名叫沈粲,和哥哥沈度同為書法家,人稱“大小學士”,也是因為父親入贅,將原本的沈姓改成朱姓,後來終於又改回沈姓,這對王寵刺激很大,所以才一再催促哥哥,説趁着好時機趕緊改回來。可惜,到死王寵也沒有變成章寵。
王寵一輩子除了書法,做了兩件持久的事,一件是考試,另一件是生病。王寵仕途不佳,儘管少年成名,但從十七歲第一次參加鄉試,以後每隔三年一回,一直到三十八歲,八次都沒有考中。這些年月裏許多身邊好友、小弟,甚至學生一個個都中舉人中進士,而自己每每鎩羽而歸,難堪情景可想而知。
他哥哥王守命運和他不同,中了進士,又到浙江當官。他寫給哥哥的詩裏説:努力休明時,望子光五族。我是不行了,哥,光宗耀祖這事就靠你了。
不僅沒有考上,他的日子也過得很窮困,常常要向朋友借錢度日,這裏五十兩那裏三十兩,身體又不好,何其的淒涼,説是寄情山水,以詩酒書畫自娛,顯然是無奈。一個人總是受挫,往往會把自己收起來,下筆自然也沒那麼酣暢。
所以有人就批評王寵的書法過於含蓄,拘謹不鮮活。有人曾把王寵的絕筆拿給同僚看,人家毫不留情地説,這有什麼好的,一點古意沒有,媚俗。
更有刻薄者,説王寵的書法好比是一個鄉下少年到大都市遊歷多年,雖然學會風流雅緻,但總有一點怯生生的味道。又説像揚州大餐,看着水陸畢陳,但都是隔夜的。
王寵寫的含蓄拘謹,其實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他從開始學書法臨習的字帖就不好。
學書法的途徑,最初主要是臨摹刻帖,比如《玄秘塔碑》、《顏勤禮碑》、《黃庭經》、《聖教序》這些,刻帖儘管保存了書法形態結構,但也有與生俱來的弊端,筆法的運行和墨跡輕重濃淡是完全看不到的。而即便是刻帖,也分好壞,有的是多次翻刻,以訛傳訛,越來越失真。不恰當的比喻就是《圍城》裏方鴻漸説小城市摩登姑娘落伍的時髦,把外國人舊衣服的補丁也照式做在衣袖和褲子上。王寵楷書學虞世南,就有人説選虞的《孔子廟堂碑》是復刻好幾道的帖子,神韻相差十萬八千里。現代人學書法,要求高的會去找日本二絃社的字帖,也是這個道理。
所以臨習刻帖以外,還是要多看名家作品,范成大就説:學書須所收晉人真跡佳妙者。可是王寵家裏是開酒店的,並沒有這個條件,連見到伯父收藏的《淳化閣帖》都要樂滋滋地作跋,不可能像祝枝山、文徵明這些前輩一樣,可以飽攬前代名家墨跡。
王寵善病,他的詩集裏收錄的詩,生病的題材很多,人又很敏感,有一回身體不適,朋友寫信來安慰,王寵懷疑人家是認為自己考場失利才得病的呢,立刻回信反駁,覺得這個朋友雖出於好意,卻不能真的瞭解自己。
到了三十八歲,王寵生了場大病,起先是住在朋友家,後來回蘇州後一直在郊外自己的住所養病,臘月底開始腹部積血,年初仍然沒見好轉。他給哥哥寫信説,血一直沒消,還凝固成紫色,真是可怕,左腹部有一個堅硬的腫塊,如果不消除是斷不了根的,這是天意,非人力也。
這病一直斷斷續續,時好時壞,好的時候還能和朋友一起遊樂,壞時就卧牀不起。後來病情越發嚴重,感覺命不久矣。他請本地的術士算命,説是四十七歲有大難,這當然是胡扯,王寵根本沒有活到這個歲數。他又聽説哥哥在京城認識兩個人算命很準,讓哥哥趕緊請兩人好好推算兇吉。
在絕望中,有天忽然來了個異僧,是常熟白雀寺的碧峯禪師,他給王寵喝了一碗符水,病情又莫名地有了好轉的跡象。於是就隨禪師到白雀寺靜養,每天早晚喝符水保命。但這符水不過是安慰劑罷了。
王寵在白雀寺時,一次朋友王竹泉路過,説起離白雀寺十里有座虞山,他兒子王元肅在那有幾間精舍,依山而建,有茂林修竹,山泉淙淙,又常有三五好友往來,如果王寵願意,可隨時過去小住幾天。這讓王寵心馳神往,把精舍想象成談玄習道的神仙所在,等朋友走後他就迫不及待地請寺裏的小和尚給王元肅送信,希望能拜訪,但小和尚回來説沒有見着主人,讓王寵心裏失落落的。
王寵站在寺院門口,遠遠望着影影綽綽的虞山,想到山下精舍裏朋友談天説地,自己卻孤單單喝着符水,對比起來真是惆悵萬分,就想不妨學王子猷,做一回扁舟乘興客,興許自己運氣好呢,於是乘舟而去,一路上想象和朋友見面的美好。“此中與爾靜談玄,快讀數過逍遙篇。”這是他人生最後一首詩裏的句子。
可惜作為不速之客,王寵運氣並不好,他沒有見到主人王元肅,於是“返棹悵然,寄以長句”,寫下了絕筆、也是一生中重要的作品《訪王元肅虞山不值詩卷》。
寫完詩卷後,王寵從白雀寺回到自己家中,又一病不起,又過了十天,明朝嘉靖十二年四月三十日,這天天氣炎熱,王寵躺在病牀上,想起《蘭亭序》裏“修短隨化,終期於盡”、“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這些句子,不禁悲從心來,感覺萬事皆空。這一年王寵四十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