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軒

前門九章 | 肖復興

由 俎巧玲 發佈於 休閒

熱鬧的前門大街   圖/新華社


繁華平廣的前門大街就從正陽門開始,

筆直向南,好像通到中國的心臟。

——李健吾       

作為前門大街的象徵,前門樓子(也就是正陽門)是明正統二年(1437年)建的,它位於帝京中軸線的地位,除了皇宮、天安門,就要數它了。

小時候,在前門大街,覺得最熱鬧的地方在大柵欄東口,往裏面走就是大柵欄商業老街。那裏永遠人流如織,路口兩側分別是大通食品店和公興文化用品店。

1949年2月3日,解放軍從永定門城樓進入了北京城,前門大街出現從未有過的熱鬧。據説,第一撥趕到前門大街旁歡迎解放軍的人羣,是從大柵欄裏湧出來的那些店鋪裏的學徒和夥計們。因為他們離前門樓子近,便也就近水樓台,早早地跑出大柵欄東口。當然,除了看看熱鬧,更因為他們對新北京充滿嚮往。在解放初期,政府對大柵欄的商家實行了有名的“四馬分肥”的政策,即店中贏利所得,一份上交國税,一份店家留存為日後發展,一份店家自得,一份為夥計學徒的工資。一般夥計月工資五六十元,骨幹八九十元,基本和當時一般的幹部相等,那時我父親為行政20級的小幹部,月工資70元。

大柵欄東口路西的公興文化用品店,是我常去的地方,覺得是前門大街最有文化的兩處之一,另一處是前門報刊社。

報刊社,在我家住的老街西打磨廠西口,緊挨着大北照相館。很小的一個店,窄窄的一條,如同削扁的金糕條。別看店小,全國的文學雜誌樣樣俱全,全部開架,任人隨便翻看。從小學到中學,一到星期天,我就到那裏看雜誌,一看看半天,沒人管,站在那裏也沒覺得累。它成了我的閲覽室。河北的《蜜蜂》,遼寧的《芒種》,青海的《青海湖》,都是在那裏看到的。一直到1966年,在那裏買到最後一期的《兒童文學》。它關門了,我的青春期結束了。

公興是一家老店,開業於1900年,以前專賣紙張,包書皮紙,做手工的電光紙,中秋節畫玉兔的月光紙,春節寫春聯的大紅紙,我家所有糊頂棚的毛刀紙、大粉紙,糊窗户的高粱紙,都是到那裏買的。改為文化用品商店,是後來的事,擴大了經營範圍,與時俱進還賣過照相器材。改店名是後來的事。不過,只是曇花一現,店名很快又改過來了。改不改名,和我們關係不大,街坊們一直叫它“公興”,親切得像個暱稱。

印象最深的是1967年冬,那裏賣處理的日記本,裏面的插頁印的全是樣板戲的劇照。很便宜,一角多錢一本,我一口氣買了六本,回家全部抄錄了唐詩宋詞和元曲小令。

公興老店至今健在,只是門臉大變。門外牆上有它的老照片,對照着它的前生今世,舉頭已是千山綠,不覺已過百年。

通往肉市衚衕,有一條東西走向的小巷,巷口立個寫着“廣和劇場”的牌坊。如今,牌坊重建,簇新得讓人恍如隔世。以前,巷口北是永義合樂器店,南是通三益食品店。永義合店很小,往裏面凹進一截,店前軒豁;通三益緊鄰大街,高高的台階,寬闊的櫥窗,很是氣派。兩廂對照,宛如一僕一主對峙。

小時候,我吹笛子,花一毛多錢買的第一把笛子,在永義合。以後,每一次買笛膜,都是在那裏。笛膜很便宜,幾分錢一袋,裝在精緻的紙袋裏。我上高中,不再吹笛子了,那紙袋還夾在我的筆記本里,捨不得丟掉。

通三益是家乾果老店,開業在清嘉慶元年(1796)。賣得最出名的是秋梨膏,據説是宮廷秘方,入秋之後止咳專用,名震京城,就連當時京城四大名醫之一的施今墨,給咳嗽久治不愈病人開的方子,都有一帖是通三益的秋梨膏。

不過,我們一羣孩子對秋梨膏不感興趣,感興趣的是中秋節前,店裏的中心位置上,擺出一個大如車輪的月餅,四周用菊花和雞冠花圍着。是那種提漿月餅,皮上刻印着嫦娥奔月的圖案。據説,這個巨大無比的月餅一直襬到中秋節過後,店家就把這塊大月餅切成一小塊一小塊,免費分給客人品嚐。那些天,我幾乎天天往那裏跑,可惜,一次也沒有趕上過這樣的好機會。

街西緊鄰中原照相館有家亨得利鐘錶店。那時候,手錶是緊俏商品,國產表要票券,外國表要高價。我在北大荒務農,弟弟在青海油田當修井工,有高原和野外工作的雙重補助,收入比我高好多,他説贊助你多花點兒錢買塊進口表吧。可進口手錶也不那麼好買,來了貨後要趕去排隊,去晚了,就買不到了。

我中學同班同學張俊戌,分配在北京人民機器廠工作,每年從北大荒回家探親,我們都要聚聚,敍敍友情。聽説我要買表,他自告奮勇説這事交給他了!我有些不好意思,因為要去趕早排隊,得請假。他對我説:“你就甭跟我客氣了,誰讓我在北京呢!”

他家住花市頭條。為萬無一失,買上這塊表,天還沒亮,他就從家裏出來,騎上自行車,趕到亨得利鐘錶店排隊,排在了最前面,幫我買了塊英納格牌的手錶。那天,下了整整一夜的大雪,到了早晨,雪還在紛紛揚揚地下。

那時候,他自己還沒有一塊手錶。這讓我很過意不去,他對我説:“你在北大荒,四周一片都是荒原,有塊手錶看時間方便。我在北京,出門哪兒都看得到鐘錶,站在我家門前,就能看見北京火車站鐘樓上的大鐘,到點兒,它還能給我報時呢!”

那是1969年底的事情。五十二年過去了,亨得利店沒有了。英納格老手錶還在。

1974年春,我從北大荒調回北京當老師,前門大街的店鋪變化很大,越往南越大。一般人逛前門,逛到大柵欄口附近,很少再往南走,南面的店鋪為吸引顧客,只好變着法子花樣翻新。南面路西的幾家老店打通,連成一家,變身傢俱店。

我看中一個書架,一米四高,鐵製,墨綠色,22元。渴望一個書架,是童年的一個夢。那時候,我可憐的幾本書,委屈地放在只有區區兩層的鞋架上。讀初一時,一次到同學家,他父親是當時北京日報的總編輯周遊先生,第一次見到那麼多書架,頂天立地站在那裏,很是羨慕。等到第一個月發下工資,我迫不及待地跑到傢俱店,買下那個書架。那時候,我的工資四十二元半。

書架買好了,卻笨得無法扛回家。借傢俱店的電話,求助一箇中學同學老顧。他説沒問題,等着我吧!很快就騎着自行車來了,然後一隻手託着書架,一隻手扶着車把,游龍戲鳳般飛馳在前門大街上,像是在演精彩的雜技,引來眾人的目光,硬是把書架馱回家。那一日黃昏他騎自行車的瀟灑樣子,是一條前門大街從來沒有過的風景。

這條老街的中段,有一家新華書店兒童門市部,它的北面是從上海遷來的老正興餐館、南面是普蘭德洗染店,三家店都是新店,都一直堅持到上個世紀九十年代。

新華書店兒童門市部,專賣兒童圖書。我孩子上小學的時候,我常帶他到這裏買書。很多書都是從這裏買的,買到了他渴望的《少年百科辭典(生物卷)》,厚厚的一大本抱回家,像是意外得寶。

小學四年級,一次作文,老師佈置了這樣一個作文題目“第一次刷白球鞋”。嬌生慣養的孩子哪裏刷過呀!他挺認真,為寫作文,第一次自己刷起了白球鞋,竟然把一盒白鞋粉都用光了,也沒有刷好鞋。便讓媽媽再買一盒白鞋粉,他要接着刷,接着寫。那一天下午放學之後,我和孩子先到新華書店兒童門市部,買幾本書,然後等媽媽。我們兩人坐在書店門外的台階上等,等了半天,他媽媽也沒來。準是下班晚了,路上又堵車,我安慰孩子,順便問他這篇作文打算怎麼寫。好在買的有新書,他坐在那兒看書。一直等到日落黃昏,一街車水馬龍,人流來往。三十年時光過去了,還記得夕陽的光芒在孩子手中的書頁上,螢火蟲似的一閃一閃地跳躍。

2004年前後,為寫《藍調城南》一書,我常去前門一帶轉悠。有一天,我在大北照相館門前等老街坊,一起回西打磨廠老街,看見馬路牙子旁停着一輛帶棚子的三輪車,專門拉外地客人衚衕遊的。拉車的是個中年男人,腿有些殘疾,衝我説:你不是要看衚衕嗎?我拉你看看肉市裏的正陽樓,我就是在正陽樓裏出生的。我有些奇怪,正陽樓是清道光年間開的一家老飯莊,號稱京城八大樓之一,他怎麼會是在那裏出生的呢?是真的,還是騙人,只是為了拉客人?老街坊還沒到,我走了過去,和他搭訕起來。

他很高興,對我敞開了話匣子,告訴我:“我是1953年出生的,正陽樓解放前就關張了,解放以後都住上人家了。我們家就是剛解放的時候從鋪陳市搬來的。現在,正陽樓的後面已經拆了,蓋成停車場了,正陽樓還剩下前臉的三個窗户,我帶你看看去!”轉了一圈,又回到了正陽樓,他還是頑固地要拉我上車,帶我逛逛去。一絲警惕性,又襲上心頭。

他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見我按着牛頭不喝水,就是不上車,自己一瘸一拐的上了車,有點兒生氣,一屁股坐了上去,眨巴着眼睛,對我説:“我見過你,總到打磨廠來,還拿着照相機拍照,對不對?”

他一下子笑起來,笑得那麼開心,有些天真般的詭譎,好像掌心裏早握着他想要的一張牌,攤開來一看,只有讓我吃驚的份兒了。他是真心地想幫助我,告訴我他所知道的關於老北京的一切。而我剛才一直對他懷疑,真有些慚愧。

老街坊們來了,我向他一再道謝後向打磨廠走去,他衝我喊道:“我媽就住在打磨廠xx號,她今年七十三,知道的比我多,你可以找她,她姓張。”

前兩天,看到一位素不相識的朋友的短信,説“人活着一定要有個心愛的去處,與人間煙火交融一起”。説得真好。幾次搬家,離前門大街越來越遠,還是常去那裏走走。那裏便是我的心愛去處。

那裏有一家新華書店。我小時候,一直到上個世紀七十年代,那裏專門賣舊書。我從北大荒回到北京,一位朋友在那看到人民文學出版社1957年版的一套十卷本《魯迅全集》,花了二十元買下送我。1995年年初再去,只賣新書。我在那裏買到一本《話説前門》,心想在前門買到一本説前門的書,也是緣分呢。書的作者王永斌,以前沒有聽説過,但書寫得非常翔實,我還從來沒有見過對前門一帶的歷史與地理做如此詳盡田野調查式的書寫。看書中前言介紹,王永斌畢業於北京師範學院歷史系,一直在前門中學教歷史,直到退休。他對這一帶很熟悉,放學之後,常常騎着自行車在前門附近轉悠,遍訪老店鋪和老街坊。這樣的書,不是僅靠材料和想象便倚馬可待的,我因此對他產生敬佩之情。

2005年秋天,中央電視台找我,要拍攝西打磨廠老街,我對導演説,拍西打磨廠,乃至拍整個前門,你們應該找王永斌先生。導演告訴我,“他們已經找了王永斌先生,王先生推薦了您,讓我們找您!”導演説這個星期天他們要去見王永斌先生,問我要不要跟他們一起去拜訪。

我在東城一個大雜院裏見到了他。那時候,他已經年過七旬,我先迫不及待地講起十年前買他的《話説前門》的情景,和他相約一起到前門大街逛逛。一下子,前門,在他的眸子裏那麼清晰地輝映。

2008年初,重張舊幟的九龍齋,派人找我,讓我帶他們到前門指認老店舊址。那時,前門大街正在忙碌整修的最後階段,路口被封。我們進不去,好説歹説,方才放行。

我指着油飾一新的五排樓南一座弧形小樓,告訴九龍齋人,這便是九龍齋舊址。他對着它噼裏啪啦照相。我告訴他,九龍齋最早在前門的甕城裏,民國時甕城拆除後,搬到這裏。

酸梅湯,老北京以信遠齋和九龍齋最出名。讀金雲臻先生《餖飣瑣憶》,知道這兩家的酸梅湯各有講究。九龍齋的,色淡味清,顏色淡黃,清醇淡遠;信遠齋的,色深味濃,濃得如琥珀,香味醇厚。只不過,九龍齋遠不如信遠齋的年頭長。解放以後,九龍齋早不賣酸梅湯,改叫九龍齋鮮果店。弧形的小樓,倒是我小時候的樣子。不過,肯定不是九龍齋從甕城遷到這裏來最初的樣子了。

前門大街整修之後重新開街,它的對面,是新建的星巴克咖啡館。夏天,門前擺滿咖啡座。我心想,要是九龍齋還賣酸梅湯,一中一西,可以唱對台戲呢,該是一道有趣的景觀。

2018年的深秋,北京青年報組織了一次活動,讓我帶着一幫年輕人逛前門。我們約好在五排樓前聚合。人來了二十幾位,有人拿着手機,架起支架錄視頻,準備直播。這是年輕人愛耍的把式,我聽他們的調遣,活動本身也是一種樂嘛。而且,可以讓更多的人知道前門,瞭解前門。

我走到街中間,身後是前門樓子,腳下站的位置,應該是以前的玉帶橋,小時候,橋還在,橋下的護城河也還在。漢白玉的橋旁擺滿小攤,賣些零食。秋天這時候,賣得最多的是糖葫蘆和糖炒栗子,重陽節前,賣插着小旗兒的花糕。有軌電車,叮叮噹噹地響着,只是沒有如今車身塗抹得那麼鮮豔。那時候,五分錢一張車票,可以直穿前門大街,一直坐到永定門。

想想,我和前門前後緣分有七十餘年,前門大街的風雲變化的歷史,足可以像當年埃米爾·路德維希為尼羅河寫傳一樣,寫成一部大書。路德維希把尼羅河看成一個活生生的人,把它的地理融化在歷史的變遷之中,把它寫成了一個有血有肉有情感的人。我們也可以把前門大街寫成這樣一個有血有肉有情感的人,讓他走向中國的心臟。

架着手機的鏡頭對準我和主持人——一個英俊的小夥子,他開口剛剛介紹完我,幾個穿着藏藍色制服的保安就走過來,阻攔住我們,説這裏不允許拍攝。我們只好退回到街邊,參加活動的年輕人中有人手裏拿着我的新書,揚着書衝保安説:我們是搞活動,走前門,也是宣傳老北京文化呢!還指着書不住地喊着我的名字。

我心想,誰知道我呢?能管什麼用?幾個保安不説話,走了。不一會,笑眯眯地走過來一個保安,説是他們的頭兒。看他那和善的樣子,以為可以讓我們拍視頻了。誰知,他説:“有規定,這裏遊人多,都在這裏拍視頻,就沒法管理了。”説完,他手裏居然也揚起一本書,讓我給他簽名。也留個紀念!“我知道你,讀過你的文章。”他對我説,依舊笑眯眯的。大家一聽也都笑了起來。活動有了個意外的小插曲。前門大街多了點兒笑聲。

2021年4月22日於北京細雨中    



  作者:肖復興

  編輯:錢雨彤

責任編輯:舒 明

  來源:文匯筆會


*文匯獨家稿件,轉載請註明出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