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紀前的台北中華書局 | 鄭培凱
小時候在台北長大,接觸到的第一個書局,就是中華書局,並不是因為看書買書的緣故,而是另有機緣。
父親好友楊展雲(鵬飛)是南部的員林實驗中學校長,每年都要北上,在春秋兩季開學以前選購教科書,就住在台北中華書局樓上的招待所。有次父親帶我去訪友,那時我上小學,大概七八歲左右,第一次踏進中華書局。台北的中華書局坐落在重慶南路,是當時書店聚集之區,離繁華的衡陽路不遠,書局的大樓很有氣派,不過店面有點像衙門,大有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感覺。假如不是父親領着我,看到那一股莊嚴肅穆之氣,比我家管區派出所還多了一分莫測高深的威勢,我是絕對不敢跨進門檻的。店面不算太寬敞,卻有點深邃,靠牆的書架上灰濛濛的,排滿了書籍,好像都是叢書類的大部頭。店員見到父親,迎接我們上了二樓的會客室,見到了滿面笑容、熱情迎出來的楊伯伯。他們談得很高興,大概説的都是山東鄉親到台灣的近況,我聽不懂,也沒興趣,就悄悄溜出門,到樓下書店去張望。詭異的是,書店裏一個顧客也沒有,店員好整以暇,坐在櫃枱後面,不知是看報紙還是打瞌睡,也沒注意到有個小孩在店裏晃盪。過了好一陣子,父親大概發現孩子不見了,下來找我,把我叫上去,向校長伯伯告辭,結束了我的第一次中華書局之旅。
過了許多年,大概有十年之久,我已經在台大外文系讀書了,才第二次跨進中華書局之門。這一次是來買書的,因為有些中華版的書,別處買不到,想來想去,只好硬着頭皮進了格局未變的衙門。從來不去中華書局買書,是懾於書店的氣勢,總讓人想到關漢卿《單刀會》,關公唱《新水令》:“又不比九重龍鳳闕,可正是千丈虎狼穴”,暗忖其中是否暗藏了刀斧手,踏進門檻會有生死未卜之虞。當然那只是一閃而過的胡思亂想,不過為了買中華版的書,專程跑到中華書局去,心裏還是有着無限委屈,大有廉頗負荊請罪的感觸,好在書局店員並不知曉我腹誹了十年的恩怨。要買的書都有,店員態度也好,盡着我在浩如煙海的《四部備要》中挑選。我挑了洪興祖《楚辭補註》、沈德潛輯《古詩源》、酈道元《水經注》、浦起龍的《史通通釋》、章學誠的《文史通義》,還想再挑幾本,沒錢了,只好訕訕而退。
最初鼓起勇氣到中華書局,是想從《飲冰室合集》當中挑幾本梁啓超的著作,誰知先看到了《四部備要》,有我一直想讀的經典。輪到飲冰室著作的時候,無奈阮囊羞澀,口袋裏只剩下乘公交車回家的銅板了,只好下次攢了錢再來。其實我對《飲冰室合集》有興趣,要回溯到童年在中華書局的第一次接觸。我那時在書店樓下晃盪,就看到書架上擺滿了飲冰室著作,心裏聯想的是台北街頭流行的冰菓室。我最喜歡吃的是紅豆四果刨冰,上面澆滿了煉乳,真是美味。書店裏居然有一整套冰菓室合集,令我十分好奇。翻開了看看,卻都是高深的文史研究,高頭講章,看不懂,不過記得了作者是梁啓超。年歲漸長,知道了梁啓超的事蹟,心想他事功之外,還那麼有學問,總要買幾本來讀讀。然而,飲冰室的作品實在太多,我每個月剋扣自己的午餐費,也只能攢個二三十塊,攢了半年也只能買幾本書。
七挑八挑,選了《戊戌政變記》《清代學術概論》《中國歷史研究法》《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及《古書真偽及其年代》。回想起來,也真奇怪,都是與中國歷史文化有關的書籍,或許預示了我雖然主修外國文學,最終是要轉讀歷史的。還記得想買《桃花扇注》上下兩冊,因為梁啓超注《桃花扇》主要是史家的考據索隱,對劇中人物按圖索驥,指出歷史與戲劇的重合與差異,非常有趣,透露了他對小説戲曲與羣治的關係,是一直縈繞在心的。結果又是彈盡糧絕,所以還有再訪中華的後續。不久之後,又去了一次,買了《桃花扇注》,同時還買了一本《唐詩三百首詳析》。《唐詩三百首》家裏是有的,會再買一本,當然有原因,是在翻閲之間發現這本作者標為“本局編輯部”的新書,對詩律的分析解釋非常詳細,為他書所不及。直到我1970年去美國留學,才在圖書館中發現,此書原來的作者是喻守真,1948年中華書局初版。這才知道,我在台北中華書局買的新書,原來都是重版的舊作。
其實,我對台北中華書局的印象還不錯,雖然覺得店面像衙門,冷冷清清的,從沒見到“打書釘”的顧客,店員倒是都有禮貌,離得遠遠的,冷眼看着你翻書,不來干涉。青年時期為買書去過這麼多次,從沒起過在衙門裏逛書店的念頭,匆匆而去,買了就走,目的性很強。不過,要買的書都買到了,有些還陪了我走過五十多個春秋,至今還在我的書架上。想到魯迅風塵僕僕,在上海買《嘉業堂叢書》的一些著作,多次吃閉門羹的往事,台北的中華書局對我是很照顧了。
作者:鄭培凱
編輯:安 迪、錢雨彤
責任編輯: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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