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個人,特別不能喝酒。在他上大學的時候發生過一件事,一個舍友有一天晚上喝醉了,鼾聲震天地睡了一夜,第二天上午,同寢室的人都按時起牀,只有他怎麼叫都叫不醒,原來他因為呼吸舍友呼出的瀰漫在宿舍裏的濃郁酒氣而醉到人事不知。
自那以後,最不能喝酒的人就成了他的標誌,即使工作後也如影隨形,大家在聚會的時候一定會盡可能喊上他,給他倒上一杯啤酒,而他往往還沒喝上第二口就趴在桌上睡去,又會在聚會接近尾聲的時候定了鬧鈴一般醒來,睡眼惺忪地問:“怎麼了?是要散了嗎?”給眾人平添很多樂子。
他也婉拒過很多次,比如不出席聚會,或者參加酒局卻不喝酒,但反過來都被果斷地拒絕了。“不是也有一些滴酒不沾的人嗎?”他每次都無力地抗議,卻引來同伴的嘲笑,“那些是酒精過敏的人,喝了手臂上會出現紅點,甚至會昏厥乃至死去。”大學同學、同事,還有身邊的親朋好友——在他所交往的人羣中確實不乏好事者,總是這樣不厭其煩地試驗他,展示他,有時是在某些特殊的場合,比如有他暗戀的異性在場,讓他感到真是無地自容。
“也許只有找到一個跟自己一樣的人,他們才會放過我了。”他暗中尋找像自己一樣不能喝酒也非酒精過敏的人,卻一直沒有找到。這種奢望又給他平添一種煩惱,因為當他於酒醉中醒來時,眾人會不失時機地再次戲弄他,“那個像你一樣的人,找到了嗎?”
功夫不負有心人。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他竟然真的夢到一個人,跟自己一樣,也是聞酒即醉,沾唇就倒,酒力幾乎為零。可惜這是他夢中所見,不足以讓他人眼見為實。當他努力向在座諸君描述這個夢中人時,引起的無外是鬨笑,將聚會氛圍推向新的高潮。“你夢中那哥們,到底是哪國人哪?”“你夢中的哥們,到底是什麼朝代的人哪?”“你夢中那人,你能確定他是男人嗎?”諸如此類,他們七嘴八舌,雜然相問,亂作一團,樂不可支。
顯然,這些他都一無所知,也無從答起。他只是單純地夢見這個人,夢見這個人穿着古代的衣服,現身於古代的各種酒局,然後,然後就醉倒了,頭砰地磕到桌面。這個人像是一個讀書人,一個明朝書生。當然,他也沒有把握確定夢中人的時代背景,只是覺得這並不重要罷了。重要的是,他夢見了和自己一樣不勝酒力的人,也許,這個人醒後也會遭到酒友們的戲弄。遺憾的是,他還沒有想到可以試圖將這一夢境往前推進,比如進行到夢中人酒醒後這一步。僅僅是夢到這樣一個人,幾乎是每夢必見的這個人,看到這個人在酒席剛開始就醉倒,他就滿意了,覺得找到了這個人,於是,他下意識地催促自己趕緊從夢中醒來,不至於忘記所夢內容。
他沒有料到的是,所有人都不相信他的夢,以為是他的杜撰,或者假裝相信他的夢,進而要他提供證明——比如將這個人帶到他們面前來——顯然,這是無稽之談,是不可能實現的事,他們之所以願意跌入和他一樣混亂的邏輯狀態,只是為了便於將這種娛樂進行到底。“你真是一個天才,天生的怪才。”這個讚美倒是真的。這些人無視與他的友誼,這畢竟是零星存在偶然成真的,而將他視為百試不爽的開心果。這是他(恨不得滴酒不沾的人)置身他們(一羣善飲者)中間的全部意義,舍外一無其他。
他感到困惑,為此苦惱不已,心想也許夢中的那位仁兄説不定真願意接受他的邀請,跳出其所在的夢境,來到他的現實世界。另外一種可能,他更想看到的是,這位仁兄醒來後,會遭受像他一樣的嘲弄,不得不在另一個夢境中尋找出一個不能喝酒的相似者。那麼,這位仁兄和他隔着夢境,不就像是隔着鏡子一樣了嗎?他們互為佐證,卻無能為力。
懷着這樣的期待,他已經無法確信自己更希望看到哪種結果,夢中人醒來後是應該遭受相同的嘲笑呢,還是曲終人散各道珍重各回各家,像歸鳥投林?他開始努力讓夢境延展鋪長。是這樣的,他無休止地看到夢中人醉倒在舉杯換盞的剎那,美酒沒有入喉,佳餚也沒有動筷,然後他就迫不及待地撤退出自己的夢境,以致夢境有始無終,畫面是殘缺的,這顯然越來越讓他心有不甘。於是,他增加了自己滯留在夢中的時間,反正他已經將夢中所見的起始告訴他人,並沒有引起足夠的重視,反而淪為笑柄,他為何不爭取看到更多的夢中內容,看到夢的終結,看到夢中人如何在殘羹冷炙曉風殘月中醒來呢?
這樣想時,夢境就不一樣了,彷彿真真切切的一樣,眼前看到月影西斜,耳畔聽到鴉鵲驚啼,這讓他隱隱感到不安,預感到這樣堅持下去,結果未必是自己願意看到的。但他還是沒有放棄,這樣堅持多時,終於看到夢中人醒來。夢中人醒來後,抬頭茫然四顧,似乎不知身在何方。這與他自己醒來時的狀態與行為何其相似。每次醒來時,他也很恍然,周圍人的聲音和麪孔都浮在空氣裏,忽輕忽重,似有若無,然後再慢慢固定下來,變成張三李四這些具體而微的人。
他經過好幾十次睡夢,終於將夢境展開行進到此處,看到夢中人像自己酒醒後一樣仰面打呵欠,抬手揉眼睛搓鼻子。但不知道為何,這些如此熟悉的動作卻讓他心生恐懼。他想終止自己的夢境實驗,他並沒有做好準備,也不想再看到什麼,似乎夢中人醒來這樣的事情,是尷尬的,也是危險的,他並不知道如何迎接下面發生的事情。
但已經來不及,就好像水龍頭失靈,水滴不停地滲漏,大珠小珠一般掉落到玉盤裏。在夢中,他看到夢中人轉過頭來,好像知道有一個人隱匿在背後偷窺一樣。寒意和恐懼讓他渾身打了個激靈,閉上眼睛,以致並沒有看清楚夢中人的面目,直覺是一個無臉人。然後,無臉人站了起來,身體開始膨脹,變成了巨人,桌子彷彿縮小成了一葉浮萍,而那些酒酣耳熱的七倒八歪的人,就像身體半浸在水中的青蛙。他們呆滯的眼睛什麼也看不到,並沒有察覺到天空有一個巨人覆蓋住他們。接下來發生的一幕,讓他魂飛魄散,巨人用手指拈住這些人,放在嘴裏一陣咀嚼。在那一瞬間,與其説是血腥味,不如説是濃郁的酒香漫溢開來。巨人伸出舌頭,珍惜地舔掉了掛在唇邊的血跡肉沫皮屑。
他在萬分驚恐中醒來,嘴裏的酒味讓他聞之慾嘔,胃裏也非常不舒服,似乎剛強行塞進去一些骨頭和皮毛。“你們知道嗎?”他茫然四顧,漸漸看清漂浮在周圍的酒友,“我夢中那個酒量很淺的人醒了,他變得很可怕。”可是他們無所顧忌地打斷了他,笑聲像沸騰的泡沫,“是的,是的。他醒了。因為你也醒了。你現在也很可怕。啊,真可怕。”他們假裝四下逃竄,然而每個人都在經過他的時候摸一下他,有時是後腦勺,有時是屁股,因為喝了酒,下手並不知道輕重。
他有點泄氣,餘懼未消地坐在椅子上。現在,他突然升起一絲怒氣,這在以往是從來沒有過的。他感到一種憤怒,因為他們不相信他,而想把他們都捉住,用膠水固定在椅子上,然後捏緊拳頭,高高舉起重重捶下,將他們連人帶椅子砸個稀巴爛。但也只是想想而已,他覺得如果夢中的巨人此刻出現,倒是有這個能力,但那樣是不是太殘暴了?
夢境還在繼續,似乎在不停地重複:夢中人醒來變成巨人,巨人四處捕捉那些同座酒友,猛嚼生啖。但是隨之出現了新的情景,巨人在將酒客吃完之後,又變回夢中人。往來回復,週而復始,似乎那些酒友是巨人的食物和能量源。儘管如此,他還是看出了一些不同,那些同桌酒友是不一樣的,單看衣服裝飾,同性之間似乎並無二致,但有時差別特別明顯,有時竟然出現了老幼婦孺。
很顯然,巨人每一次大快朵頤的是不一樣的人。進而,他夢見巨人的頻率在降低,和夢中人同桌而食的人數也在降低。開始之際有一大幫子人,滿滿一院子人,到後來就只有七八人、五六人了。等到只有兩三人的時候,巨人似乎並不能吃飽,意猶未盡地四處尋找,拔倒大樹,推倒房屋,徒勞無功之後,巨人仰天長吼,轉身看向他的位置,神情像是在乞求,又像是在威脅。
他確定自己並沒有置身夢境,因而是安全的,不過巨人似乎一直察覺到他的存在,這讓他疑竇叢生,頗為不安。到了這個地步,他終於意識到,夢境是圍困巨人唯一的囹圄,鑰匙就在他自己手中。雖然他並不知道這把鑰匙是什麼,但確乎存在。問題在於,他究竟想不想將巨人從自己的夢境中釋放出來。甚至這也已經構不成前提,事已至此,就好像夢中人變成巨人,巨人從他夢中一躍而出也會是順理成章的,所謂鑰匙,並不在他的掌握和意念中,而是事情發展本身。事情發展到一定程度,巨人就會破夢而出。
終於在一個酒局中,在他飲了一口酒之後昏睡在善飲者之間的時候,事情就那樣發生了。一縷酒香,鑽入他的鼻孔,進入他的夢境。同一時刻,他夢中的巨人已經吃盡夢中的同類,正在嗷嗷待哺。巨人聞到了酒香,就像捏住了阿里阿德涅之線,七轉八繞,騰挪跳躍,終於找到了夢境的出口,即將現身於現實世界。
現在唯一的問題是,巨人在吃完他的夢境中的所有人類,來到他的現實世界之後,還會發生什麼。比較仁慈的解決方案是,可以安排又一個“他”出現,而讓這一幕出現在“他”的夢中,於是,他就成了“他”的夢中人,也就是巨人。這在邏輯上是成立的,但對於故事是有害的,因為一旦這樣做,就會像所羅門王一樣,將這個故事裝在了魔力瓶中,並且在瓶口打上了“重複”的封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