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我孤身徘徊在月下,見花開如見故人笑靨。回憶猶如亙古長流的金沙江,鑲嵌在心間。我們都住在江邊的村莊,卻因羣山的阻隔不常見面,再後來見面就只能在思念中。有一種花叫“月亮花”,她是月亮留在高原上的女兒,連接着天上人間永遠的愛。花似滿月,卻獨活于晴朗的夜晚,鍾愛黑夜的靜謐,這短暫的一生讓人嘆息。
時間飛逝,四季輪迴,想念恆常如新。那年,我們十九歲。那年夏天的一個夜晚,下課鈴聲響,蓋過教室背後花園裏的蟲鳴。同學們都陸續走出教室,我還有一道數學改錯題沒做完,你不厭其煩地給我講題,直到我順利做完。等我抬起頭一看,教室裏只剩你和我,黑板旁的鐘表指針剛好落在晚上十點整的位置。我不好意思地笑笑,你沒嫌棄我,只是會心一笑。走出教室,風吹散了積鬱在我們心裏一天的困頓。穿過教學樓長長的走廊,人羣散落。校園裏溢滿花香,我説這是夜來香,你説那是緬桂花香,或許都不是。要回宿舍,還有一段長路。事實上,我們都很享受在路上相談的過程。
那晚是晴朗的夏夜,月亮照在獅子山頂,一束順山而下的光芒隨高度的降低而擴散,最後鋪在深紅的土地上。走到操場邊時,風拂過一排排垂柳,光影迷離,我們的影子與它們的影子重合,不分你我。挨着牆角邊的那幾棵柳樹下,泛着白光的花朵吸引我們走過去。你忽然興奮起來,“呀!這是什麼花呀?真好看!”我也是第一次見過這花,回答不上。“好看就多看幾眼,或許以後就見不到了。”你説我在美麗的花朵面前還和從前一樣略有悲觀,希望我能從不同的角度去發現快樂;你説我笑起來和這花兒一樣好看,希望我的面容時常盪漾笑意,比如今晚此時;你説讓我們永遠記得今晚,記得快樂,不管以後怎樣,見花如面。你在我身邊,我從未感到過孤單,只要你一直在,我都會覺得活着很好。我們在那些微小的花朵前駐足近乎五分鐘,手錶振動,快到休息時間了,宿管嬢嬢的大電筒朝我們照過來,我們戀戀不捨地離開。
十九歲那年的夏天,我們走出高中校園,雖然我們住的不算遠,卻再也沒見過面。你寫給我的分別信,我一直帶在身邊,月亮照進屋來的瞬間,我就會想起你。沒想到的是,我們的美好記憶永遠定格在那個夜晚。高考前夕,你因為母親病重,心情已經很壓抑,這對你的考試成績造成影響。回學校領成績單那天,我找遍整個校園也沒看見你,我沿着我們去過的那些地方重新走一遍,一切就要成為過去,心裏忽然疼痛。再後來,我得知你因為沒能錄取到心儀的學校去了外省打工,久未歸家。二十一歲那年的冬天,村裏傳來噩耗,因為工作你不慎掉進硫酸塘,整個人被燒壞了。我實在難以相信,曾經那個貌美如花的姑娘現在已是面目全非。那年冬天的一個夜晚,你的生命畫上了句號。馬爾克斯在《活着為了講述》的扉頁寫道“生活不是我們活過的日子,而是我們記住的日子,我們為了講述而在記憶中重現的日子”。是的,一生很短,短得只能塞進一篇悼文裏;一生很長,長得能讓我們用餘生去回想,不是所有離開都曲終人散。
人生難得一知己,你走了,卻活在我心裏。當我得知那晚我們遇見的花兒叫“月亮花”,就在我的窗邊種滿月亮花。夏夜,月亮照進我的小屋,花朵如數開着,藴散芳香。見花如面,你像窗邊的月亮花,我多想和你講述這些年的故事。推開門,你不見。我孤身在月下徘徊,敞開胸懷,想象你握着月亮花朝我走來,我們一起在村莊、山林、江邊種下月亮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