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霞客遊記》首二篇分別為“遊天台山日記”和“遊雁宕(蕩)山日記”。其實他先遊普陀的珞珈山,因無文字存世,才以“天台山”作為整部遊記的打頭。居其次的“雁宕山”篇,則記錄了徐霞客曾為探尋大龍湫的源頭,深入削攢危狹的險絕山境。當時,他發現南石壁下隱約有石級,便解下四條足布,懸空貼崖而下,待下到石級,豈料僅可容足,只能折返向上。幸好險境中的徐霞客尚存一份清醒,他先是試拉了一下足布,竟當場勒斷。倘無此一舉,必失足墜崖而粉身碎骨。如此,他的“遊記”也只能停留在首篇,而非我們現在讀到的煌煌六十萬言、被尊為中國古代第一遊記的鉅製了。我起念去大龍湫,並不全因讀了遊記,但多少是受到一點驅動的。遊中游後,又生出若干的感慨,使得對於大龍湫的認知,從自然風光漸漸偏向了它的人文藝術方面。
記得車至景區附近時,已近黃昏,先找了一家客棧住下。晚餐時隨行的友人皆不飲酒,只我一人獨斟。隔窗望着黑魆魆的山色,漸感睏乏,便各自回房休息。翌日一早,沒走多少路便到了商鋪夾道的景區。
大龍湫入口處系一品字形木結構瓦檐式建築,三五成羣合影的人蠻多。檢票入內,沿一條帶石護欄的平坡式步道緩行。只是越往裏走,越像是檢閲造型奇異的峯巒的排陣,欣賞流溪鳴奏的山水靈音。清冽的水流,絕非平鋪直敍,而是於石頭的阻遏中穿湍、鏘鳴,繼而隨水底散落的大小彩石,變幻出各種奇妙的紋理。當我於棧橋上猛然看見澗底造型如刀劈斧削的巨石時,以為撞入了潘天壽的畫境。他的雁蕩山花系列,據傳是帶領學生來雁蕩山寫生時所產生的靈感之作。不過那些個大石頭,在周遭層疊嵯峨的山體觀照下,並不顯大;而在潘天壽的畫幅中,一塊大石頭,往往佔據畫幅三分之二的位置,顯然是作了大特寫式的強化處理。潘天壽嶙峋見筆的大石頭上,或立一蒼鷹,或爬一青蛙,或伏一黑貓,再輔以老辣的苔點、骨法的花草。其筆簡而意不簡,甚至還顯出勢大力沉的厚拙感。如此奇特的章法,前無古人的造設,純系潘天壽一人所創,還有與之相伴隨的“霸悍”“造險”等風格語言。我曾多次赴西子湖畔南山路上的潘天壽紀念館觀賞原作,面對那一塊塊真力彌滿的“潘石”,即便退後觀賞,仍有雙耳嗡嗡、感官錯位之感。
記寫雁蕩山花 潘天壽
大龍湫沿途的奇萼危峯,乃造物之委形於山水者:有狀似鱷魚仰天的,有蹲如黑熊吞食的,有花開似錦繡芙蓉的;特別是連雲嶂口、錦溪右側的一座剪刀峯,昂然直聳,中分為二,人説像一把鋒口張開的大剪刀。我略作觀察,覺得更似一對依依難捨的熱戀中人。你看這塊立石的“體型”:男高且壯碩,女稍矮且苗條,二者深情脈脈地對視,“女石”甚至還稍帶些羞澀,叫作“依依石”或“熱戀石”又何嘗不可?所謂山象森列,大可以因人而各騁想象的,你説它像什麼,那便是什麼,這是一種審美的自由。不過在徐霞客的遊記裏,也稱此景為“大剪刀峯”,名既立,則不宜輕改,尤其就經典文本而言,往往作為後人引述的資源。我的望石生義,純屬一己之興感罷了!
沿蜿蜒的棧道,進入扶疏蓊翳、青樹翠蔓的一片山林,耳感大龍湫就在不遠處了。若把方才的風景比作“前奏”,其延伸的極致即為飛瀑。從前方重巖開張的連雲峯上,見大龍湫以極高的落差,疾澍巨霆般直下潭淵。並非一目瞭然式的直掛,而是落到半山處即現噴銀濺玉、風動霧彌的奇觀。這才想起袁枚《觀大龍湫》的詩中,有“五丈以上尚是水,十丈以下全為煙”的妙喻來。後得知此瀑高197米,素有“天下第一瀑”的享譽,然大龍湫屬於“瘦長型”瀑布,故才于飛流直下之時,能半途生煙化雨。著名的黃果樹瀑布高77.8米,遠不及大龍湫,橫寬卻有百米以上,氣勢自然更奪人。我在觀瀑的人羣中,忽見近前樹下有塊立碑,上楷書“白玉煙”三個大字,皆突出大龍湫瀑布的煙水之徵。辨讀落款,知系萬曆年間樂清知縣吳華所立。沈括在《夢溪筆談》中引唐僧貫休詩句:“雁蕩經行雲漠漠,龍湫宴坐雨濛濛”,指唐時有位名叫諾矩羅的印度僧人,因酷愛龍湫之景常宴坐於此,竟至坐化,後人遂建一座六角形的“觀瀑亭”以記之。坐在觀瀑亭中,摸出速寫本對景勾線,時不時瞥一眼大龍湫峯頂,遙想徐霞客當年,為了驗證自宋以來山志中“蕩在山頂,龍湫之水即自蕩來”的説法是否屬實,曾冒生命危險勇登雁湖之巔。這才發現史載有誤,大龍湫的源頭並不在雁湖,而是藏身絕頂之南、常雲之北的一處夾塢之中。徐霞客的科學實證精神,乃其遊記不同凡響之處,應區別於一般的散文遊記。
大龍湫瀑布 黃賓虹
後我索性脱了鞋,捲起褲腿,和下到潭中嬉水的遊客一樣,與大龍湫來了個“肌膚之親”。暮春的天氣,乍暖還寒,一邊是潭溪漲綠;一邊是雲龍飛白,更兼沁涼舒爽,立灌全身。再看如障的諸峯,由於有所貼近的關係,並不似遠觀時那般富有塊面感。岩石的各種紋理,各種毛糙,應系遠古火山噴發時的遺留,在地質學上被稱為“流紋構造”。便又想了:這樣的山體特徵更接近哪位畫家的筆路呢?腦中首先躍出的倒是亂鋒顯結構、通幅見規整、一皴含多皴的“抱石皴”。不過傅抱石先生善畫氣勢磅礴的寬瀑,大龍湫之高細,倘要表現,則必先有取近景還是取遠景的佈局考慮:取近景則難表其高,取遠景則難顯其勢。後來我查閲近現代名家黃賓虹《大龍湫瀑布圖》、張大千《溪山觀瀑》(“瀑”指大龍湫)和吳湖帆《大龍湫圖》等圖片資料,發現無一例外,均割捨了“勢”,而採用高遠式全景構圖。如此大龍湫在畫幅中,更像是光芒耀眼的一道匹練、一種深呼吸,雖無更多的表現形態,卻構成通幅的“畫眼”、詩意的聚焦。傅抱石是否畫過大龍湫?可能資訊有限,我在查找中並未發現。
古人云:“夫趣得之自然者深,得之學問者淺”,然前人的識見,作為自然的一種觀照,亦屬後人不可或缺的認知資源。就好比邂逅一人,便立見其相貌,然身份來歷,若有熟人從旁介紹,則能儘快曉其大略。你看大龍湫周遭石壁間,那些因勢布刻、有數百塊之多的各代、各種字體的摩崖石刻,既屬書法藝術的直觀呈現,對於大龍湫的觀察,亦不無提綱挈領式的導讀作用。至於題刻的大小名頭及內容等,此處不作更多引述,只説龍鼻洞側下方有塊巨石上,鏤有朱熹於浙地講學、遊覽時所存墨跡,即“天開圖畫”四個筆勢開張的草書大字。只提這四個字,實因它恰好涵蓋了本文的立意,即我眼中的大龍湫,既屬天然本具的圖畫,亦屬與人文藝術同構相生的山水造境。
作者:喻 軍
編輯:錢雨彤
責任編輯: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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