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史遇春
曾文正(國藩)的家書,記得我是在冰城漂泊的那三年間讀過的。算算時間,已經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本讀書筆記,還在櫃子保存着。偶爾翻閲時,不是恍若隔世的陌生,而是近在昨日的親切。
曾文正家書中的內容,我已經不能詳述了,今天,還可以清楚説明白的,大約有以下幾點:
一、曾文正的行文,讀來不輸前此的古文大家,號為“桐城中興”,當之無愧。
二、通過對曾文正書信的閲讀,對我古文方面能力的提高,益處不少。
三、書信情感的真實,皆發自內心,所以,感人也切,動人也深。
四、其中很多關於讀書的言論,既可以作為激勵學習的指針,也可以作為學習方法的借鏡。
五、大大小小的事情,書信中均有涉及,既可見曾文正整體的大局意識,也可窺曾文正細節處的纖密用心。
六、此後的十五年中,偶有消沉,常常會翻出曾文正的書一讀,對我的內心多有裨益。
七、就我的認識而言,曾文正是數千年來儒學傳統的繼承和發揚者。故而,在他身上,對儒家修身哲學的思考和踐行是持之以恆的。
八、在我對儒家哲學的認知過程中,曾文正可以説是開端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
曾文正為人稱道的地方很多,有一個時期,關於他的處世之道、識人愛才這兩個方面,出了很多書。並且,很多人都在講授曾文正,非常熱鬧!可見,他的影響力不僅僅侷限於其所處的時代而已。
在翻清人汪詩儂的《所聞錄》時,看到了《三聖七賢》一篇,講的是曾氏的一段軼事。這裏,我就把這篇詳細説一遍,和大家一起分享,也讓各位看看,曾文正是怎樣地愛人以德?是怎樣地在細節上教導李眉生?
湖南湘鄉的曾國藩(號滌生)公在擔當兩江總督的重任時,四川中江的李鴻裔(字眉生)在曾的幕府中游走。
本文的主旨,就是要講述這個時期,曾、李兩個人之間一段往事。從這段往事,我們可以對曾文正待人處事有一個瞭解,也可以明白,為什麼曾的身邊濟濟多士,出了那麼多的人才。
話説李眉生年輕有為,瀟灑倜儻。這位青年才俊,身上有股子衝勁,對於瑣屑細小的枝節,他都不會掛在心上。曾文正慧眼,看到這個年輕人的才學、涵養、人品、素質之後,對他十分欣賞、疼愛有加。按照年歲,曾文正與李眉生可做師生輩行。平日裏,曾文正都把李眉生當作自己的子侄一般看待,從不見外。需要特別指出的,曾文正待李眉生,都是出於真心的愛才,而不是一些官場人物應酬時虛假的客套。
作為兩江總督,曾文正有公開處理公務的辦公場所,也有私下解決一些事情的私人空間(密室)。公開的辦公場所,對一般幕僚屬吏基本上是開放的;而密室,則是有嚴格的限制,一般幕僚屬吏是不能進入的。曾文正對李眉生的疼愛,從一點上就可以看得出來,那就是,曾文正容許李眉生出入自己的密室,沒有禁忌。
據傳,當時曾文正的幕府之中,幕僚人員中有所謂“三聖七賢”的稱號。這“三聖七賢”是哪幾個人,何名何姓,作者因為忌諱,或者因為怕傷及這些人的自尊,所以,沒有明示,也無從得知。就“三聖七賢”的名號來看,猜想應該是十個人。這十個人,分成兩個等級,其中三個厲害一點的,稱作“聖”,為一個等級;其餘七個比較厲害的,號為“賢”,為一個等級。這“三聖七賢”,在當時的時代之中,因為對宋學(當為宋儒理學)造詣很深,研究成果豐碩,所以,可以説,他們都是宋學方面的資深專家,是宋學研究方面的一時翹楚。曾文正因為尊重並敬仰他們的名聲,所以,就把他們全部請到自己的幕府之中,或作為幕僚、或作為顧問、或作為上賓。雖然,這些人都有掛職,並且幕府支領豐厚的錢糧職俸,但是,曾文正基本上都只是和他們討論討論學問,並沒有讓他們擔任具體的實務,也從未苛責他們一定要拿出什麼對策,必須做出什麼業績。
有一天,曾文正與李眉生在密室中坐着聊天,外面説是有客人求見,曾文正就出去會客了。大概屬吏通報來人的名姓之後,曾文正判斷不會接見太久,他就留李眉生在密室靜候。
曾文正出去之後,李眉生在密室之中沒事做,他就隨手拿起桌案上的文章看起來。這篇文章的題目是《不動心説》,作者是一位資歷和年齡都比較老的儒士。這位老儒士,就是前面提到的“三聖七賢”中的一個。
文章的前面寫了些什麼內容,李眉生草草看過,沒有什麼動人之處,故而,就沒有多少印象。文章的後半篇,這樣寫到:
“假若,把我放在那容顏姣好、身姿曼妙的美少女的身邊,您要問我,我會因為好色而動心嗎?我會堅決地回答:肯定不會動心!”
“如果,把那紅頂子、藍頂子的官帽,把那高官大位放在我的眼前,您要問我,我會因為官位和爵祿而動心嗎?我會決然地回答:斷然不會動心!”
李眉生看完這兩段之後,忍不住心動技癢,順手就拿起曾文正桌案上筆來,以遊戲的口吻,寫了這麼幾句:
“在那容顏姣好、身姿曼妙的美少女前,
在那紅珠子裝頂、藍珠子裝頂的官帽旁,
您肯定不會動心、您斷然不會動心,
能讓您怦然心動的,就是拜見當朝一品的中堂!”
(原文:“妙曼蛾眉側,紅藍大頂旁;爾心都不動,只想見中堂。”)
寫完之後,李眉生等不回曾文正,他就跟曾文正的屬吏説了一聲,先行告退了。
曾文正送客回來,來到密室,知道李眉生已經告退了。他見自己正在閲讀的文章上有人題字,拿起一看,是李眉生的手筆,口中嘆道:
“這年輕人!怎麼可以這麼寫啊?”
曾文正馬上讓人去找李眉生。這時,李眉生已經出了幕府,前往秦淮河上尋歡作樂去了。
在官場行走多年,對人性、人心多有領教,對人事、人情多有體悟的曾文正,對於李眉生的題詞,他是有些憂慮的:如此鋒芒畢露,肯定會招致禍端的。
曾文正這麼一想,馬上着人帶了令箭,前去找尋李眉生,要求一定要把他儘快帶會府裏。
曾文正派去的人馬,在秦淮河一名伎的船上找到了李眉生,硬是銜命把他帶了回來。
回到密室,李眉生見過曾文正。
曾文正指着那篇文章上的題詞,正色問李眉生道:
“眉生啊!這可是您的傑作?”
李眉生答道:
“大人,正是學生所為!”
曾文正嚴肅地説道:
“眉生啊!曾某並非黯愚!我也知道,這些所謂的資深學者、著名儒士,其實都是些欺世盜名的主兒,他們言行不一,完全違背了儒家的理論。這些,我全都明白。但是,您可知道,他們之所以能夠獲取豐厚的資財,能夠悠然存活於世,他們靠的,不就是這些虛名,不就是這些唬人的大話嗎?”
“現在,您一定要揭穿他們。這樣做,就會使他們聲名掃地,聲名無存之後,就斷了他們衣食的源泉。您斷了人家的活路,人家肯定會對您恨之入骨,這可不是尋常的睚眥小怨可以比擬的。您斷了人家的活路,人家肯定會致您於死地。官場上、人世間,許多的殺身之禍、滅族之災都是這樣種下的,您可知曉?您以後可要收斂一下自己的個性,不能這麼輕率行事了!”
李眉生恭恭敬敬地聽完了曾文正的話,心中又想起了古人的“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來。
自此以後,李眉生逐漸收斂自己的個性,行事慎之又慎,最終,成為一代名儒!
附本文相關資料:
【曾國藩】(公元1811年~公元1872年),字伯涵,號滌生,原名子城,派名傳豫,湘鄉縣荷葉塘(今湖南雙峯荷葉鄉)人。中國歷史上最有影響的人物之一。晚清重臣,湘軍的創立者和統帥者。清朝軍事家、理學家、政治家、書法家,文學家,晚清散文“湘鄉派”創立人。官至兩江總督、直隸總督、武英殿大學士,封一等毅勇侯。逝後追贈太傅,諡文正。葬於長沙南門外之金盆嶺,改葬善化縣(今望城縣)湘西平塘伏龍山,與夫人歐陽氏合葬。曾國藩一生奉行為政以耐煩為第一要義,主張凡事要勤儉廉勞,不可為官自傲。在曾國藩的倡議下,建造了中國第一艘輪船,建立了第一所兵工學堂,印刷翻譯了第一批西方書籍,安排了第一批赴美留學生。
【李鴻裔】(公元1831年~公元1885年)字眉生,號香嚴,又號蘇鄰,四川中江人。咸豐元年(公元1851年)舉人,官至江蘇按察使加布政使銜,官兵部主事。罷官後,家蘇州。精書法,臨撫魏、晉碑銘,無不神形畢肖。工詩古文,晚年好佛,卒年五十五,著蘇鄰詩集。《益州書畫錄、昭代尺牘小傳續集、甌缽羅室書畫過目考》。
【與李眉生書】
申夫新刻之《聰訓齋語》,與吳漕帥所刻之《庭訓格言》,不特可以進德,可以居業,並可以惜福,可以養身卻病。閣下重聽之恙,已全愈否?如尚未愈,除酌服補劑外,似宜常常看此二書,以資靜攝。
昔年曾與閣下道及逆億命數,是一薄德。大約讀書人犯此弊者最多,聰明而運蹇着,厥弊尤深,富貴得志之人,亦未嘗不擾擾焉,沉溺於逆億命數之中。惟熟讀《聰訓齋語》,可去此弊。凡病在根本者,貴於內外交養。養內之道,第一將此心放在太平地方,久久自有功效。近將張公書告舍沅弟及兒侄輩,茲並以奉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