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有人問我:明明《三國演義》的作者羅貫中是元末明初人,憑什麼説《三國演義》開首的“滾滾長江東逝水”是抄襲明中葉楊慎的《臨江仙》呢?
其實,他有所不知,把楊慎的《臨江仙》貼在《三國演義》卷首的人,並非羅貫中,而是清朝人毛宗崗父子。
明朝小説風行,《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與《金瓶梅》相繼問世,此四書並稱明四大奇書,清季《紅樓夢》的加入,又並舉為中國五大古典名著。
雖説《西遊記》也曾引發評論蜂起,版本繁多,但各派評點始終在較低的水平上徘徊,無法與毛批等四個批本相提並論,這對《西遊記》原著而言,無疑是一個巨大的遺憾。
為什麼會這樣呢?
原因很簡單,《西遊記》作為一部神魔小説,籠罩着一層炫目迷心的外衣,其間儒釋道三教合一,神仙妖魔鬼魅九流駁雜,思想玄妙多變,有“天書”之譽。評點者往往是隻攻一點,不及其餘,偶説道説,你説我説,以至於走火人魔,謬誤漸多,流於虛妄。
真正站在評論的角度上讓《西遊記》大放光彩的是魯迅和胡適兩人。
受魯迅啓發,胡適數度作《西遊記》考證,對魯迅的觀點深膺服絕。
他沿襲魯迅的思路,直斥《西遊記》這部名著被以往的“評論家”糟踏了,説:尤為可恨者,在這些舊説的影響下,“這幾百年來讀《西遊記》的人都太聰明瞭,都不肯領略那極淺極明白的滑稽意味和玩世精神,都要妄想透過紙背去尋那‘徽言大義’,遂把一部《西遊 記》罩上了儒釋道三教的袍子”。他主張“把那些什麼悟一子和什麼元悟子等等的‘真詮’、原旨’一概刪去,還它以本來面目”。
為此,他還對作品本事的歷史淵源、主要人物如唐僧、孫悟空的演化、八十一難的歷史依據以及其中的文化象徵內涵作了全面考評。
他明確表示:“《西遊記》小説是一位‘放浪詩酒,復善諧謔’的大文豪做的,我們看他的詩,曉得他確有‘斬鬼’的清興,而決無‘金丹的道心’”,“這部《西遊記》至多不過是一部很有趣味的滑稽小説,神話小説”,其所謂主旨“不過是一點愛罵人的玩世主義”“他並不隱着,我們也不用深求。”
除此之外,胡適還不斷與魯迅書信往來,相互切磋,共同考定《西遊記》的作者,全力支持《西遊記》新式標點本出版,併為之作序呼籲,有力地推動了《西遊記》研究匯人現代學術的進程。
而最為人所稱道的,是他認為唐僧歷難之最後一難第八十一難是在作者才情已盡、筆力不足的情況下寫出的敷衍之作,是原著的最大紕漏。為此,他不惜騰出自己的生花妙筆,對該情節進行了斧正。
此事,成為了《西遊記》研究史上的一大佳話。
小説中説,唐僧要取得真經,必須經過九九八十一難的生死考驗。
但唐僧只經過八十難,就從靈山要到了真經,師徒四人興高采烈地踏上了歸途。
胡適認為這所謂的最後“一難”太牽強、太生硬了,他對魯迅説,《西遊記》結尾“太過寒傖”,必須改寫。
説幹就幹,胡適伏案揮筆,吭吭哧哧,三下兩下,就改寫完成,並於1934年正式發表。
胡適是怎麼改寫的呢?
原著的第九十九回目為“九九數完魔剗盡 三三行滿道歸根”,胡適將之劃去,改為“觀音點簿添一難 唐僧割肉度羣魔”。
説觀音發現少了一難,於是將唐僧師徒從雲頭上打下。
落地後,出現的不是通天河,而是“天竺婆羅涅斯國”國境內一個名為“月中玉兔塔”的旁邊。
當晚,唐僧獨自掃塔,結果被一大羣妖怪攝到了一片空曠的平原。
唐僧知道了他們的經歷,大為同情,説:“列位朋友!貧僧上西天求經,一路上聽得紛紛傳説:‘吃得唐僧一塊肉,可以延壽長生。’非是貧僧捨不得這副臭皮囊:一來,貧僧實不敢相信這幾根骨頭,一包血肉,會真個有延年長命的神效;二來,貧僧奉命求經,經未求得,不敢輕易捨生。如今貧僧已求得大乘經典,有小徒三人可以齎送回大唐流佈。今天難得列位朋友全在此地,這一副臭皮囊既承列位見愛,自當佈施大眾。唯願各山洞主,各地魔王,各路冤魂,受此微薄佈施,均得早早脱離地獄苦厄,超升天界,同登極樂!”
説完這番話,唐僧就拔出隨身戒刀,一刀刀地切割剔除身上的肉,割到最後,只剩下頭顱和持刀的右手。
唐僧看見着吃肉吃得歡天喜地的餓鬼,心中無比暢快,絲毫不覺得痛苦。
不痛苦的原因很簡單,只為只是一個夢而已。
顯而易見,胡適改寫的這個結局異常悲壯。
可以説,胡適在對古代小説考證中,其於《西遊記》用心之廣,用功之勤,乃是絕無僅有。他為現代《西遊記》研究作出了劃時代的貢獻。
但是,我覺得,他對《西遊記》結局的改寫,不過是狗尾續貂。
其實,佛陀除了“捨身飼虎”之外,還曾經“割肉啖鷹”。這兩個故事,金庸先生在《射鵰英雄傳》裏都有援引到了,且援引得極其高明,至少,比胡適的生搬照抄高明若干倍。
大家覺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