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燈藝人楊增貴與他的刻刀

排燈藝人楊增貴與他的刻刀

只要拿起刻刀,楊增貴老人就會沉浸在排燈藝術的世界裏。

排燈藝人楊增貴與他的刻刀

精美的木雕出自這粗糙的大手。

人物簡介

楊增貴,男,1944年7生於湟源縣申中鄉後溝村。1959年開始跟隨其舅父、排燈藝人李增瑞學習木雕技藝。20世紀80年代初至90年代初搞古建築維修。1992年至今,在湟源縣文化館做排燈設計工作。

2005年,楊增貴進行創新,獨立設計製作的中堂式排燈被文化部有關民間藝術研究機構收藏。

2007年,楊增貴被確定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燈綵(湟源排燈)代表性傳承人。

2008年,他設計的排燈獲得國家知識產權局外觀設計專利證書。

楊增貴被授予青海省工藝美術大師、民間工藝大師稱號。

約好了下午四時去看楊伯——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燈綵(湟源排燈)代表性傳承人楊增貴老人。楊伯專門從他的木工房回家等我們。隔了多年的光陰,我站到楊伯的眼前時,楊伯一臉愕然,竟認不出我了。可當我説明來歷,數年的時光在鄉情面前紛紛徹底瓦解,瞬間我們親切如昨。

楊伯是我父親的表兄,他們當年一同投在父親的同門二伯、楊伯的舅舅、排燈第二代製作人李增瑞門下學木工。

話還得從第一代排燈製作人,楊伯的外祖父李佔林説起。

李佔林,生於1893年,湟源縣申中鄉後溝村人,是當時著名的木匠。民國時期,丹城的商貿達到鼎盛,排燈由丹城的火神會和商家組織展掛,並評出一二三等獎。因此丹城的各大富商、外國洋行為拔得頭籌,紛紛出資邀請當地或外地有名的工匠和畫師來製作排燈。楊伯的外祖父李佔林被邀去製作排燈框架。他心靈手巧,邊框雕花精細美觀,深受商家和觀眾讚譽,名揚河湟。楊伯的舅舅李增瑞,受其父李佔林的薰陶和親授,自己又精通油漆行當,並會繪畫。在隨父親每年製作排燈的過程中,他發明了靈活拆卸的排燈,即將邊框和畫框做活,可以隨時將畫面取下來,既可以方便保管,不被污染走色和損壞,還可以隨時更換畫面。另外,除了懸掛的排燈外,還為商家制作過能擺放在牌樓旁、門前、堂屋中央的排燈。這種排燈相對式樣繁多,雕刻精美,很受商家的歡迎,一時間,傳為河湟內外的佳話。

到了楊伯,已是第三代排燈製作人了。楊伯從小喜歡擺弄木工,小刀不離手,見什麼學什麼,深得舅舅喜愛。十幾歲時,楊伯家遭變故,父親過早去世,留下孤兒寡母四人,相依為命,楊伯被舅舅收為徒弟,開始走南闖北承攬木活,補貼家用,每年臘月又隨舅舅去製作排燈。經過幾年薰陶,他對排燈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並且人也勤學好問,觀察細緻。閒暇時,自己設計製作小燈籠、小排燈。漸漸掌握了排燈的製作技巧和工藝,花邊雕刻也日趨成熟。

1992年湟源縣政府出資恢復湟源排燈。以後連續幾年,由楊伯負責完成排燈製作任務。2003年,湟源排燈申報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縣文化館聘請他設計製作排燈。筆者的父親李萬安協同楊伯,帶領許多工匠,終於完成了排燈的長篇鉅製,楊伯也因此在家父的幫助下,在2007年被確定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湟源排燈製作技藝傳承人。

我想和楊伯聊聊排燈和他的刀。

父親生前和楊伯情同手足,是共同的愛好將他們粘連在一起。聽説我的來意,一向肅穆的他便打開了那些有關木器的話匣子。

不知是看到晚輩也喜歡那些雕工,還是上了年紀愛激動的緣故,年近八旬的楊伯,竟將那些手頭的雕版、雕飾圖案資料,還有家藏的排燈模型,一股腦兒搬了出來。重温這些父親在世時我再熟悉不過的物件,聽楊伯講述它們的來歷和取意,我有種父親再世般的温暖。

藉着窗外的斜陽,楊伯一邊翻動着那些發黃的資料,一邊説着圖案的用意。

他指着橫豎折繞組成如同“回”字形的一種傳統裝飾紋樣説,排燈的邊框雕飾一般用萬字紋,也叫回紋。因這種紋樣構成形式迴環反覆,綿延不斷,在民間有“富貴不斷頭”的説法。人們賦予了回紋連綿不斷、吉利永長的吉祥寓意。

還有云紋,一般是指由深到淺,或由淺到深過渡自然的花型,象徵高升和如意,應用較廣。它們都是古代中國吉祥圖案之一。

話題一打開,就像開閘的水,漸漸楊伯的話就流暢起來。

楊伯説,排燈的雕飾取材,花草類一般是竹蘭梅菊“花中四君子”;動物類多半是取意“福在眼前”的蝙蝠,也有取意“吉祥如意”的大象,和取意“松鶴延年”的鶴;果實類便是桃榴手柿,分別取意“長壽”“多子多福”“福壽雙降(佛手)”“事事如意”。

多好的畫面,多美的寓意。我從楊伯説話的神色裏偷窺到不易覺察的欣喜,也許,他內心滿意於後輩們對他所堅守的傳統文化的喜愛。

這時,伯母端上了茶飯,而我和楊伯好像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伯母連連招呼:趁熱吃菜!楊伯才暫時停下話題,應聲招呼。

楊伯繼續侃侃而談。

一般而言,“八仙”“八愛”“四美圖”“漁樵耕讀”等是雕刻畫面常用的題材。除此,排燈作為雅俗共賞的燈綵藝術,當然也少不了這些畫面。還有更多民眾喜聞樂見的民間傳説、神話故事、四大名著也在取材之列。

湟源地處農牧交界,自明清以來,逐漸形成的農牧產品集散貿易之地,使得丹城老街一直店鋪林立,這就為俗名“燈箱”的店鋪招牌(也就是排燈的前身)提供了誕生的土壤。解放後,排燈一直分派各單位制作,各單位再出資找藝人來完成。這時的牌燈形制小,多獨立成形,後來有了幾個拼成一體的,再後來規模更大,一組成一排,是名副其實的排燈。功能也由最早作為商行的燈箱招牌,發展成今天純粹為大眾提供精神享受的燈綵藝術,專門用於正月十五元宵佳節的燈展。

1992年恢復丹噶爾排燈傳統起,排燈製作交付縣文化館負責。此時楊伯已是遠近聞名能夠雕樑畫棟的木匠。起初排燈工作量小,楊伯完全是個人設計,個人製作。後來連年大量製作,楊伯個人已深感力不從心,文化館從各地又召集工匠,楊伯專門負責設計,安排式樣,然後其他人分工協作完成。

這時的楊伯除了在內容上拓展,也開始在樣式下功夫。歸納起來,有三大類:懸掛式如花窗式、圓角式、影壁式等;家庭式比如純粹的擺件、用以照明的枱燈式;落地式即中堂式底座。以上共有27種之多。從外形上看,有八角形、梅花形、扇面形、雙圓形、橢圓形、雙魚形、蝙蝠型、圖書型等,一切全看匠人的發揮。

最值得一提的是,楊伯申報排燈製作技藝非遺傳承人時所製作,後來被文化部有關民間藝術研究機構收藏的那件作品。一般來説,排燈的形制和功用,限制了它只能於一定的時間在室外展出,怎樣讓排燈在室內有一席之地呢?楊伯想到了傳統民居家中的中堂,於是設計製作了一個形制較大,便於中堂擺放的落地式排燈。這是楊伯為湟源排燈做出的創新性貢獻,也是他最引以為豪的一件事。可楊伯説這件作品時只蜻蜓點水似的一句帶過,沒有一點渲染,也看不出有一點兒得意的神色。長期的沉思冥想和工匠艱辛的生活,養成了他敏於行而訥於言的工匠性格。如果沒人介紹,你單見了楊伯和他那結實的手指,一定不會想到這是一位內秀的民間藝人,那雙手在拿起雕刀時是多麼的靈巧自如。

鄉下有句俗語叫“看不出來的木匠蓋大房”,常常拿來形容那些身懷絕技又不露聲色者,説的大概就是楊伯這樣的人。因為之前,楊伯確實是聞名十里八鄉蓋雕樑畫棟大房的人。丹城城隍廟修復時,大殿內頂天立地的城隍爺雕塑及那些雕樑畫棟就是楊伯的傑作。

其實從一進門,我已注意到楊伯家掛在餐廳的四副木雕作品《八仙》:製作精美,雕工細膩,人物栩栩如生,內容豐滿,意境美好,黃栲(最大限度地保留木材本色的一種油漆方式)漆面講究,肌理細膩,温潤如玉,發着只有木器才有的温暖光澤。

楊伯看我真心喜歡,又領了我看了他孫女房間的炕式書櫃,圖案用了纏枝花卉。楊伯指着堂面上的纏枝和邊飾中的蝙蝠,説這就是淺浮雕和鏤空雕的結合。

楊伯又説,排燈雕工多用鏤空雕。這種雕刻用在排燈上,圖案通過紗帛的襯托,再借裏面燭光的照耀,整個排燈既朦朧美麗,又玲瓏剔透,煥發出燈綵技藝無窮的魅力。

但這還不能考驗一個工匠的智慧。因為還有最難的圓雕。比如龍頭、鷹之類的雕件。這類立體雕件相對獨立,不受其他條件比如場景、情景、與之連貫的內容等限制而更獨立自由。關鍵在整體把握佈局上費心思。把握好比例尺寸,如果佈局不合理,往往一邊廢料,一邊料不夠,雕件侷促不舒展,或比例尺寸失調,就顯出結構上的不協調而成敗筆。看來,圓雕除了手下功夫,還考驗的是一個匠人的眼力和對器形的審美判斷。

還有一類圓雕,符合裝飾性的要求,僅用部分來襯托主件,比如常見的几案之類物件的虎腳,抽象但生動。我一下子想到了漢像磚,想到了陵墓兩旁樸拙的瑞獸。

圓雕裏最難的要數人物。男女老幼、士農工商、喜怒哀樂,人的高矮肥瘦要吻合男女老幼比例,人的面部表情又要符合情景。楊伯説,我雕刻“八仙”不下七八十次之多,但人物表情還是最難掌控。就比如嘴,多一刀,嘴則癟,少一刀,又好像吹氣。楊伯的臉上露出了少有的難色。

看來,人物圓雕對於從青年開始從藝,到七十多歲還一直耕作不輟的楊伯來説,也並非是一件一蹴而就的事。長期以來勞作的艱辛和困難,也只有甘苦自知,很難與外人道的。

當我問起楊伯的刀時,楊伯説,都在木工間。隨即拿出了家裏現有的一盒刀。圓翹鑿、半圓鑿、直翹鑿、直剷刀、尖刀(平面)、兩面刀,五花八門,種類繁多。楊伯説,每一類刀,從2毫米到3釐米,有大小六七個之多,這樣各種型號的刀,加起來有七十多個。依據不同的材質,雕花內容需要,大材用大刀,小材用小刀。我看到一個挖耳勺大小的一個刀,算是雕刀家族裏的小不點,而大的呢,有尺把許。這時的楊伯,儼然像一位如數家珍的富翁,言談舉止之間充滿了滿足和自信。

楊伯説,至於刀法也有七十多種,就更難於向外人説出個子醜寅卯來。

我們的話題轉向了老街。

楊伯説起了一件往事。傳統工藝搶救工作開始後,楊伯想到了藏在老街小巷裏的那些門頭雕花。這是被工匠精神所驅使,也是長期從事傳統技藝製作培養出來的文化自覺使然。楊伯説,經過仔細的篩選,他把最能代表老街門面的門頭雕花及門框,歸納又加以改造為七個,草繪出來,又按一定比例縮小成便於几案擺放的擺件,開始了精雕細刻。我才知道,剛才那個“挖耳勺”,就是為雕這七個大門雕花,楊伯自己專門打製的。楊伯説,這一項工作艱鉅,七個尺許高的門,耗時長達半年之久,太耗費體力和視力。幾個月下來,自己的視力急劇下降。所以再不敢輕易答應其他製作要求。

我知道,大梁好上,小物件難雕。瑞士表的出名,不就是精湛和精準的結果嗎?

談話間,楊伯特意説起大孫女的嫁妝和餐廳的“八仙”一樣的四副條屏,它們應該也是楊伯留給後人的最盡心的雕刻作品。楊伯説,許是親家不知道條幅可以懸掛,許是故意吩咐裝修工將條幅固定在他家的牆上?從楊伯略顯惋惜的神色和擔憂的語氣裏,我就知道那是件傾注了楊伯一生心血又技藝成熟的傾情之作。

以家父和楊伯多年的親密關係,有些話既使不問,我也知道答案,可我突發奇想,想逗逗一向嚴肅的楊伯:您和我父親走村串巷的時候,想過今天嗎?楊伯果然説:哪會想到今天?那時候我們跟着舅舅學藝,身背工具箱走南闖北,就是想着有個手藝,好養活一家人。再説村裏村外的受人待見,好像活得比別人臉上有光而已。

我調侃説,成為非遺傳承人的光彩,何止當年!

楊伯嘴角一揚,靦腆微笑了一下,陷入了沉思,半天才説,那時候我和你父親,身背工具箱,走南闖北,被莊舍們高看,誰知道我們在外的難悵。一次我們去海晏縣黃草莊,早晨從家出發,到時天已擦黑,人困腿乏飢腸轆轆,一邊挨家敲門打聽做活的主人家,一邊還要防備大狗的突然襲擊,實話孽障(可憐)啊!楊伯神思有些迷離,半天嘆氣道,這樣的事太多了。他隨即閉口不語,彷彿還沉浸在回憶中。我卻記起一件小事。有年夏天,父親和楊伯騎着自行車出村不到半小時,天下起了瓢潑大雨。望着院裏如注的雨水,我也學母親的樣子,雙手合十,嘮叨着希望雨快停下來。一會兒,大門開了,父親一頭雨水回來了,説剛走到大莊口,看陰雲密佈電閃雷鳴,估計要暴發山洪,趕緊返回,回來的路上看到大河堰的水已經暴漲……

作為一個靠手藝吃飯的藝人,這樣的困難,在那個缺吃少穿的年代,實在是稀鬆平常。在艱難的歲月,常年在外奔波的身心疲累、異鄉他方意想不到的刁難以及對家裏妻兒老母的牽掛,磨練了楊伯他們無懼風雨,刻苦歷練的工匠意志。

至於非遺傳承,作為一個性情耿介而又真正熱愛雕刻的藝人,楊伯只樸實而真切地説:幹一行,愛一行。時間長了也就愛上了這個行當,對自己的手藝要求越來越高,精益求精。再困難,也從沒有過放棄的念頭,個家(自己)以苦為樂,樂在其中,這是行外人無法體會和理解的。

我也深深記下了聊起木雕時,楊伯情緒激動的一個細節。無論是聊起雕刻對材質的要求,雕刀對細微的處理,還是陰陽刻對人物場景的再現,楊伯都無一例外地提到了“黃楊木雕”,那是他一生技藝的參照。這個時候,他的眼裏充滿了對“黃楊木雕”的無限嚮往,也為無緣親眼目睹黃楊實物雕刻而深感遺憾!我知道,這對於一個年歲已高,對木雕藝術近乎痴迷和對自己的技藝永不滿足的真正藝人,將是一種怎樣的牽掛。

從跟隨舅舅學藝,走南闖北養家餬口開始,到歷經磨難,成為湟源縣遠近聞名集木工和畫匠於一體的工匠,再到非遺傳承人,非遺傳統文化搶救者,將近六十年的時光,楊伯走了一條工匠風雨兼程的艱辛之路。到含飴弄孫的年紀,依然奔走在工藝傳承和創新的路上,不辭辛勞而又精神矍鑠,靠的是對傳統文化那份發自肺腑的熱愛和堅貞情懷!楊伯以刀為筆,與其説刀雕刻了他艱辛的人生,毋寧説刀裏藏了他最摯愛的文化,是那些刀下盛開的木器,滋養了他的人生和他平實樸素而又令人敬佩的工匠精神!

責編:喬文俊

【來源:青海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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