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經典詩詞“水調歌頭.題西山秋爽圖”兩闕、“鳳凰如上憶吹簫”兩闕
水調歌頭
.題西山秋爽圖
空山梵唄靜,水月影俱沉。
悠然一境人外,都不許塵侵。
歲晚憶曾遊處,猶記半竿斜照,一抹映疏林。
絕頂茅庵裏,老衲正孤吟。
雲中錫,溪頭釣,澗邊琴。
此生着幾兩屐,誰識卧遊心?
準擬乘風歸去,錯向槐安回首,何日得投簪?
布襪青鞋約,但向畫圖尋。
在人們的印象中,題畫詩似乎可供發揮的空間不大,多為應景之作,但是也不乏佳品,譬如蘇東坡的《惠崇春江晚景》,就有
“春江水暖鴨先知”的佳句。題畫詩中我們最熟悉的當屬王維的《畫》:“遠看山有色,近聽水無聲。春去花還在,人來鳥不驚。”淺淡生動,情境、意趣無一不足。
納蘭的這首《水調歌頭》也是題畫之作:上片側重景寫境的描寫。空山梵唄,水月洞天,這世外幽靜的山林,不惹一絲世俗的塵埃。還記得那夕陽西下時,疏林上一抹微雲的情景。在懸崖絕頂之上的茅草屋中,一位老和尚正在沉吟。下片側重觀畫之感受與心情的刻畫。行走在雲山之中,垂約於溪頭之上,彈琴於澗水邊,真是快活無比。隱居山中,四處雲遊,一生又能穿破幾雙鞋子,而我賞畫神遊的心情又有誰能理解?往日誤入仕途,貪圖富貴,如今悔恨,想要歸隱山林,但是這一願望要到何日才可以實現呢?只希望從這畫中得到安慰。
“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的隱士生活為許多古代詩人所傾慕。空山不見人,青枝茂密,綠葉扶疏,一個簡樸的小茅棚裏,老僧正微閉雙目虔誠地念誦經卷。他是念誦的《金剛經》還是《多心經》不可而知,只聽到梵音聲聲在靜謐的山林中悠遠迴盪,把寂靜的夕陽無限拉長。詩人對這種生活產生了無限嚮往,看着這幅畫作,禁不住神遊開去,覺得官宦日子真是受罪。 種心態類似於今天的城市白領夢想着去鄉下承包一塊土地,開墾自己的一塊菜園,養一羣雞鴨。
納蘭為我們描述的美景,確實美若天外,讓我們心生嚮往。有些東西,包括某些生活的方式,我們一生也不可能真正擁有,但是,這並不妨礙我們去體味、去追求。嚮往美、嚮往一種極致的灑脱,到底比追求一些黑暗的、無聊的生活要好。
水調歌頭
題岳陽樓圖
落日與湖水,終古岳陽城。
登臨半是遷客,歷歷數題名。
欲問遺蹤何處,但見微波木葉,幾簇打魚罾。
多少別離恨,哀雁下前灑汀。
忽宜雨,旋宜月,更宜晴。
人間無數金碧,未許著空明。
淡墨生綃譜就,待倩橫拖一筆,帶出九疑青。
彷彿瀟湘夜,鼓瑟舊精靈。
“慶曆四年春,滕子京謫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廢俱興
……
”這個開頭,恐怕沒有人不知,沒有人不曉。范仲淹一篇《岳陽樓記》,讓洞庭湖畔的古城樓永遠鐫刻在了中國文學史上。
岳陽樓與江西南昌的滕王閣、湖北武漢的黃鶴樓並稱為江南三大名樓,自古就有
“洞庭天下水,岳陽天下樓”之譽。
岳陽樓距今已有兩千多年曆史,據説其前身為三國時期東吳大將魯肅的
“閲軍樓”。唐開元四年,張説被貶到嶽州。張説想在魯肅閲兵台舊址修造一座與洞庭湖壯麗景觀相得益彰的“天下名樓”,於是張榜招攬能工巧匠。潭州青年木工李魯班手藝高強,對樓台建築也頗有心得,張説就請他出手設計一座三層、四角、五樓、六門、飛檐、斗拱的樓閣。一個月過去了,李魯班拿出的設計圖紙讓張説非常失望:不過是一座小亭子。張説表示,這個設計完全不行,再給你七天時間,一定要給我設計一座氣勢宏大的閣樓。
李魯班犯了愁,七天時間,設計一座華麗的大閣樓,怎麼可能呢?李魯班蹲在洞庭湖邊上苦不堪言,這時,溜達過來一位揹着包袱的白髮老人。老人看李魯班愁眉苦臉的樣子,問清緣由,説:
“這不難,你把這些木塊拿去把玩,興許就能琢磨出些門道來。”説着,老人從包袱裏拿出了一堆大大小小帶着編號的木塊。李魯班拼來拼去,果然鼓搗出一座宏偉閣樓的模型。旁邊的百姓圍着看熱鬧,都説是祖師爺魯班顯靈,老人笑着説,他不是魯班,是魯班的徒弟,姓盧,説完就消失不見了。
李魯班的新設計讓張説非常滿意,不久,氣象萬千的岳陽樓就拔地而起。
岳陽樓自建成之日起就受到了文人墨客的無限喜愛。人們不時高登樓上,把酒言歡,或吟詩,或長嘯,或抒發塊壘,或豪情壯語。可瀏覽八百里洞庭湖湖光山色的岳陽樓,是藝術創作中被反覆描摹、久寫不衰的一個主題。
納蘭的這首《水調歌頭》為題畫作,所題之畫的主題,正是岳陽樓。納蘭在詩歌中讚美圖畫,感慨人事:這岳陽樓的落日與湖水自古以來都是岳陽城的名勝。來到這裏的大都是文人墨客,留下了無數不朽的詩句。但要問尋他們的遺蹤,卻只能看到洞庭微波,木葉凋零,幾處漁網橫卧。人世間多少離恨,都如同這寂寞哀雁飛下孤洲。無論風雨晴空,無論明月暮靄,都各具風情。人間無數精美的金碧山水畫,都不及它的澄澈空明。只用淡墨生絹摹畫,巧妙地橫向拖出一筆,那九疑山青青的風神便呈現出來,就如同在這瀟湘夜色中,那湘水之神正彈奏着古瑟般栩栩如生!
這首詞可謂是題畫詞中的翹楚,意境空靈,將畫面中的景色與岳陽樓、洞庭湖的典故、名句融於一處,絲毫不見雕琢痕跡。觀詩如覽畫,且詞句鏗鏘,更富音律之美感,讀過之後,滿口辭藻的餘香。
鳳凰台上憶吹簫
除夕得梁汾閩中信,因賦。
荔粉初裝,桃符欲換,懷人擬賦然脂。
喜螺江雙鯉,忽展新詞。
稠迭頻年離恨,匆匆裏、一紙難題。
分明見、臨緘重發,欲寄遲遲。
心知。
梅花佳句,待粉郞香令,再結相思。
記畫屏今夕,曾共題詩。
獨客科應無睡,慈恩夢、那值微之。
重來日,梧桐夜雨,卻話秋池。
這是納蘭詞裏少見的喜氣洋洋的作品。以往除夕,詩人多沉浸在對妻子的感懷中,愁眉不展。唯有這次,雖然也是思人之作,卻是欣欣然的、不悲哀的。只因為,他在除夕之夜接到了顧貞觀(號梁汾)從閩中寄來的信。
薛荔萌發,春聯欲換,在這辭舊迎新的時刻,懷人之情油然而生,遂點燈而賦,卻欣喜地得到了來自閩中友人的書信,展開來奉讀那動人的新詞。這多年的離愁別恨,又豈能在這匆匆書寫的一紙信文中説盡!於是信寫好後,將信寄出,又拆開來,唯恐漏掉什麼、未盡深意。記得曾經的除夕之夜,我們在一起題詩。心中明瞭,那詠梅的佳句還在等待着你回來題賦。料想你獨在閩中,此時正輾轉不眠,而京華舊遊之事猶如夢幻,你已不在其中。遙想他日重逢,當是在梧桐夜雨時,那時定然能一起追憶今日的情景。
世上能使人輾轉反側的,除了愛情,還有友情。愛情,能使生命中處處洋溢着玫瑰的甜香,每時每刻都如夢幻般甜蜜,走着一樣的山川大地,照耀着一樣的日月星輝,總有在伊甸園中漫步的感覺,用細細密密的句子斜斜地插入你的生活,把每一個孤單乏味的瞬間填滿。同樣的事情,每日做來都沒有什麼額外的趣味,與朋友一起交流着攜手共做,便覺得意趣非常。
納蘭與顧貞觀相差二十歲,是一對忘年交,他們無論才華情致還是胸懷抱負都頗為一致,初次見面就互相驚豔。日後顧貞觀做了納蘭的老師,更是發現彼此是難得的摯友。
康熙十七年(
1678年),顧貞觀去南方見吳綺,不久後去了閩中。這時,閩中戰亂還沒有結束,受戰事阻礙,顧貞觀在福州待了很久,那一年的除夕就是在福州度過。由於無法返京,他修書一封寄予納蘭。
妻子逝去後,納蘭一直處於抑鬱的狀態,加之仕途險惡,伴君如伴虎,與顧貞觀等一干好友惆悵往來是他少有的快樂事情。顧貞觀走後,納蘭重又陷入了寂寞與孤獨,對妻子的思戀將他纏繞得透不過氣來,職場上鬱悶的事情又找不到合適的人傾吐。除夕佳節,萬家歡樂,喪妻的納蘭卻陷入了更深的憂鬱,這時忽然接到遠在閩中的顧貞觀的來信,他怎能不欣喜非常?
詩人以一種快樂到天真的態度記下了對朋友的想念。
“梅花佳句,待粉郎香令”。粉郞,對俊秀男子的雅稱。冬日紅梅大放,梅,乃歲寒三友,其花美豔,其質高潔,讀書人總愛取梅一瓶,共坐聯對作詩。我的朋友,曾經的除夕夜,我們一起詠梅作詩,今年我依舊等着你,等你回來一起寫下關於梅花美麗詩篇。這種感情,樸實,感人,充滿依戀。
在歡樂的佳節,你是否如納蘭一般,會想起一個顧貞觀一樣能陪伴你走過生命的每一個孤寂瞬間的朋友?若有一友如納蘭之於顧貞觀,如顧貞觀之於納蘭,真是人間幸事。
鳳凰台上憶吹簫
守歲
錦瑟何年,香屏此夕,東風吹送相思。
記巡檐笑罷,共捻梅枝。
還向燭花影裏,催教看、燕蠟雞絲。
如今但、一編消夜,冷暖誰知?
當時。
觀娛見慣,道歲歲瓊筵,玉漏如斯。
悵難尋舊約,枉費新詞。
次第朱幡剪綵,冠兒側、斗轉娥兒。
重驗取,盧郎清鬢,未覺春遲。
納蘭的詞多悼詞之作。這首詞也是借寫節序抒發懷人之感:什麼時候才能再有那美好的時光啊,今歲的除夕只剩有錦瑟相伴,東風吹來則更增添了相思。還記得當年你我共度除夕的情景,那時你我歡笑着往來於檐下,之後又共捻着梅枝,在燈影裏催看手中的蠟燕、絲雞做得如何。如今我卻手持着一卷書來消磨着除夕,我的傷心寂寞還有誰能知曉?那時見慣了歡娛的情景,沒想到會有今日的孤寂。當時還説以後年年都會有美宴,漏壺的滴答聲也會永遠如此。如今卻難以實現舊時的願望,如何不叫人惆悵。家家户户掛起朱幡彩旗,人們高高興興地戴上了迎新的裝飾。再來看看我,雖然仍是青春年少,然而心卻已老。
還是我們熟悉的那個納蘭。華美的辭藻,生動的情節,細膩描繪的小兒女情態之下,是人間歡宴後無盡的悲涼。
少時讀《紅樓夢》,見其中説黛玉
“向來是個喜散,不喜聚的”。那時覺得,她天性不喜熱鬧。年紀大些再讀《紅樓夢》,忽地想到,每次聚會她瘋玩瘋鬧興奮勁兒不比誰差,她受不得的,是喜樂過後的離散吧,索性不聚。散,有韶華盛極的荒涼,氤氲着悽蒼的美,似乎如此,日本人才喜愛“櫻花莊重凋落”超過喜愛“櫻花盛放”——這其中的差別需要細細體味,整棵櫻樹從開花到全謝大約十六天左右,甚至給人形成櫻花邊開邊落的錯覺。日本人有堅強的武士道精神墊底兒,才能在冉冉落花下暢飲着“悲”之酪醴;而中國敏感纖弱的文人神經受不得“悲”的冶煉,他們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
散,源於聚《浮生六記》沈復與芸娘被高堂雙雙逐出家門,芸娘病弱,不久於人也,強顔笑曰:
“昔一粥而散;若作傳奇,可名《吃粥記》矣。”納蘭與妻子的散聚,在除夕新歲,元宵佳節。
除夕前後的歡愉,多少人寫得。辛棄疾寫《青玉案》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李清照作《永遇樂》“鋪翠冠兒、捻金雪柳,簇帶爭濟楚”。納蘭説“次第朱幡剪綵,冠兒側、斗轉蛾兒”。辛棄疾情唸的是紅塵路上擦肩而過的絕世女子,李清照懷念的是自己逝去的年華正豔時的歡顏,納蘭懷念的是曾與自己舉案齊眉、你儂我儂的髮妻。同是緬懷一種逝去,辛棄疾體會更多的是一種失落。那女子如流水落花,被命運的風吹至書生面前,又隨命運之風翩然而去,書生心中幾多悵惘,卻並不哀傷。李清照有感於自己飄零的身世,有感於青春的榮枯,失去了趙明誠,失去了歲月的往昔,已然是“凋萎了”。心都枯了,哪還有什麼悲喜?納蘭是愛那女子的,他的心懸系在那女子身上,整個人都痴了,記得“巡檐笑罷,共捻梅枝”,記得“燭花影裏,催教看、燕蠟雞絲”。所謂相思,最怕的是一人把心生在伊人的身上,伊人的生命凋零,那顆心也隨之枯萎化灰。
黛玉作歌曰:
“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人亡,花落,悽蒼的情景勾起幾多心底的傷悲。人們獨獨忘記的,是那惜花人,消隱在歲月的哪個角落裏啜飲相思的苦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