氪金手遊與麻枝準的生死觀

寫在前面：本文可能含有關於手遊《Heaven Burns Red》的部分內容劇透，請想要自己體驗遊戲的朋友請謹慎閲讀

上個星期一，一個因為疫情被拖延了四個月的包裹寄到了公司門口。瓦楞紙殼裏的內容，是我在年初時突然興起，從某家進口書店訂購的小説。

因為生活習慣上的問題，我從疫情暴發之後幾乎就再也沒有完整地閲讀過一本長篇小説。就像買遊戲一樣，買書也不一定就會看完，這雖然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但有時候“擁有的滿足感”總比實際讀起來要強烈得多，就像對於某些遊戲玩家來説，購入這本小説的行為本身，就有一種特殊的儀式感——

可能有點唐突，但還是來簡單聊聊我最近玩的某款遊戲吧。

因為“抽卡運”臭到了家，我在所有編輯部辯論中，一直對於“F2P”類型的手遊表現出極盡所能的嘲諷，但其中所包含的感情大半，都是對自己行為的懊惱。在我的手機裏，抽卡型手遊佔了娛樂軟件的百分之七十，其中包括了從角色扮演、模擬養成到音樂節奏的大部分主流類型。

但今天的主角，是一款叫做《Heaven Burns Red》的手機RPG。雖然已經沒有了剛剛開服時那股子碾壓《賽馬娘》的狠勁，但這款由Wright Flyer Studios與Key共同開發的劇情RPG，無疑是今年到目前為止，唯一稱得上表現突出的手機遊戲。

其實真要説的話，《Heaven Burns Red》在表現形式上和其他手遊並沒有太大區別，都是本質重抽卡，輕玩法的回合制RPG。真要説它有哪裏特殊，還得在於“Key”這個美少女遊戲界的明星品牌，以及本作劇本的執筆者麻枝準這個人身上。

Key是什麼？催淚系成人遊戲的先驅者，《Kanon》《AIR》《CLANNAD》等平成傳奇遊戲的締造者，在業務擴展後合作產出的原創動畫《Angel Beats！》，更是在十二年前的動畫界掀起了一場催淚熱潮。而在其中起到主導作用的，就是曾經被不少粉絲視作“天才”的劇本兼作曲家：麻枝準。

雖然這樣一個“天才”，在近些年過得並不算順心。

先把話題拉回到《Heaven Burns Red》正式開服之前。

像所有手遊一樣，《Heaven Burns Red》自然也經歷了從發表到宣傳，再到實際運營的過程，而其中最讓我沒法釋懷的，是最初的那場遊戲發佈會上，沒能實際到場的麻枝準寫在觀眾的幾句留言：“我知道各位現在最擔心的是什麼——那就是由我來負責劇本這件事情，但是你們可以放心的是，除了我之外的製作者們都非常優秀。”

在新作的發表活動上進行這樣的消極情緒擴散，在我的印象中似乎還真是獨一例，就連在場的Key社社長馬場隆博也只能苦笑。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這種自嘲——這種甚至可以説是自虐式的言行舉止，似乎成為了麻枝準的標誌；也説不清是什麼時候開始，他開始頻繁地把“死亡”掛在嘴邊。

《Heaven Burns Red》的故事並不複雜。某一天，一種名為Cancer（癌）的生物對地球上的人類發起進攻，無法與其抗衡的人類節節敗退，倖存下來的人們為了與Cancer對抗，開發出了名為Seraph的特殊武器，主角茅森月歌就是其中被稱為“突擊隊”的精英部隊，31A小隊的隊長。

與強大威脅對抗的少女們，是本作的故事的核心。放在當下的手遊市場中，這絕對是個爛大街的選題，畢竟玩氪金手遊的，誰不喜歡看美少女呢？但你要是把筆交給麻枝準，事情就不會像是隔三岔五賣個萌，媚個宅這麼簡單了。

茅森月歌雖然在社會身份上是前女高中生，兼前人氣樂隊的天才主唱，但在個性上，卻是一個Key社氣質十足的角色。在日常部分中，她與同一部隊的搭檔和泉由紀以標準的“裝傻&吐槽役”形式，承擔了Key社遊戲中日常氛圍塑造的職責。再次看到麻枝準那種帶有莫名復古感的有趣段子時，你還真有一點看到了十幾年前，岡崎與春原犯傻時的錯覺。

但這樣的日常段子背後，也隱藏着比以往作品更加強烈的異樣感。果不其然，在第一章故事的最後，麻枝準用一個慣用的伏筆回收方式，將一名搞笑角色背後的殘酷事實擺上了枱面，整個章節也隨着真相的揭露，結束在了nagi澄澈的歌聲中。

就結果而言，第一章的故事還算有了一個不錯的結局。不過要知道的是，比起單純的“無可救贖”，麻枝準更擅長的，是關於存在、生死與成長的思辨——在《Little Busters！》中，理樹的夥伴們為了是否守住世界的秘密而分道揚鑣，“不知道真相才更幸福”永遠是揭開悲劇前最致命的那記痛擊。

事實上，與《Little Busters！》一樣，對於日常和現實描寫的“疑點重重”，確實是《Heaven Burns Red》給我最深刻的感覺。在每個章節的間隙夢境中，茅森都會來到一個放着辦公桌和電腦的房間，從遊戲式樣上來看，這裏是《Heaven Burns Red》的Home界面，可以選擇劇情之外的副本或關卡，只是考慮到Key社一如既往的尿性，這大概也是服務於故事的巨大伏筆吧。

《Heaven Burns Red》的世界觀比看上去殘酷不少，或許一切都是某個人的追憶……？

不過再可疑，《Heaven Burns Red》也是個氪金賣角色的手遊啊，麻枝準下筆再狠，也不至於和第一生產力過不去。而在第二章故事開始之前，我也一直對於麻枝準怎麼處理悲劇與長期服務型遊戲之間的關係而困惑。

第二章的主角，是31B部隊的隊長蒼井繪里香。患有超憶症的她，可以記住過去發生的每一個悲劇，這些記憶無時無刻給她帶來着心理上的消極影響，為此也導致了31B部隊成員關係的不和，看到被隊員們欺負的蒼井繪里香，茅森月歌決定以自己的方式帶給她自信。

就個人而言，無論是缺乏自信的性格，還是稍微有些脱線的言行，都讓蒼井繪里香這個角色顯得非常討人喜歡。而隨着整個第二章故事的展開，31B惡劣關係形成的真正原因，也隨着她的過去一起浮出水面，在章節的後半，蒼井繪里香終於找回了自信，能夠把目光，放在了未來與生存的價值之上——

直到章節最後的大決戰為止。

第二章的結局完全解開了我此前的困惑。麻枝準從來都不是一個會為了遊戲性質，而吝嗇描繪“死亡”的寫手，在找到了生存的價值之後，又快速將生命託付給他人，讓蒼井繪里香成了一個“俗套”，卻又凌駕在生死之上的角色。

至於為什麼會突然想到這些，一是因為在經過兩次莫名其妙的賬號封禁之後，我花了比其他玩家更多的時間，才在前一天的晚上，看到了第二章故事的結局；二是因為剛剛到手的某本小説中，我看到了某個自殺者對於死亡的渴望，其中不少段落，更是以死亡和救贖為中心，寫滿了一個天才與凡人之間，充滿虛無主義色彩的哲學辯論。

《貓狩り族の長》這本小説寫在2020年，TV動畫《成神之日》播出的前後（具體時間不明）。在這期間，麻枝準因為《成神之日》的表現不佳，遭受了來自網絡輿論的大量質疑，曾經屬於“天才”的讚美，似乎變成了過度的壓力。因為不堪質疑，麻枝準一度宣佈棄筆引退，在將社交賬號改成帶有譏諷意義的“jun_owakon（十年前用來形容過氣項目的日本網絡流行用語）”並棄用後，徹底從人們的視線中隱去了蹤跡。考慮到當時其精神狀況的不穩定，這次失蹤引起了不小範圍的議論。

直到《貓狩り族の長》的出版信息流出，人們才知道麻枝準失蹤的這段時間去幹嘛了。有意思的是，在這本小説的腰封上，寫着這樣一句話：“至今為止都在描繪虛構的事物，這是我第一次書寫真實——麻枝準”。

《貓狩り族の長》講述了女大學生時椿，在假期期間代替爺爺擔任自殺監視員時，遇到了名為十郎丸的黑髮女性——她美麗聰慧，是時下最受追捧的天才作曲家，但這些成就並沒有帶給她生存的意義。在時椿的努力下，兩個註定無法互相理解的人，開始了短暫的共同生活。

2021年末的時候，麻枝準在社交媒體上透露，因為無法忍受網絡暴力帶來的影響，自己曾經多次考慮過自殺，並宣佈除了音樂之外，自己再也不會參與動畫的製作工作，請大家放心，現在的目標是活到明年的2月。

過去，每每在和友人聊到麻枝準時，我們都覺得這個“天才”，比起腳本和原案，可能更喜歡自己音樂製作人的身份。畢竟，在2016年患上心臟疾病之前，麻枝準曾經有一個創作型歌手的夢想，在此前他的故事中，總會出現那麼幾個以樂隊形式登台，或者追逐音樂夢想的角色，在《Angel Beats！》中，巖澤在唱完《My Song》之後，滿足地消失在了舞台上，在《Heaven Burns Red》中，蒼井繪里香因為茅森月歌的邀請，接觸了此前從未見過的世界，這次經歷成為她找到價值向前的重要契機之一。

真實世界中，麻枝準因為胸部手術的原因，導致肺活量大大下降，歌手的夢想也只好擱置。以此作為交換，他更加頻繁地進行着音樂創作方面的工作，但早期的抑鬱症與這次發病帶來的惡劣影響，卻在身體與心理上持續影響着他，最終使他成為了近些年來，社交網絡上那個精神狀態極不穩定，對自己和對他人都帶有幾分嘲諷的形象——讓人很難想象他是一個曾經抱着庫特抱枕睡覺，在入院時手捧PSV抱怨《朧村正》太難的“少年”。

好在對於這樣的麻枝準來説，《Heaven Burns Red》的成功終於化作了救贖。

在《Heaven Burns Red》開服一個月後，麻枝準在社交網絡上留下這樣一段話：“明明喊着讓我別寫了，趕緊引退是你們，現在又説想要趕快看到後面故事的也是你們，在發表會上明明已經都那樣表態了，真是不可思議啊……”

看到這條有些“得意忘形”的推文，我不禁笑出了聲——這或許是麻枝準這些年來，在公眾視野中少有的強力反擊。前幾天，遊戲媒體法米通為《Heaven Burns Red》進行的“開服100天專訪”中，麻枝準告訴採訪者，自己腦中已經構建了未來五年份的劇本，在這些完成之前，自己會努力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