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益訴訟《王者榮耀》能走多遠？
關於遊戲分級的動議一直都有，但在現實中效果並不理想。沒有法律的約束，遊戲企業並無執行的意願。
本刊記者/温如軍
6月1日上午，北京青少年法律援助與研究中心就騰訊運營的《王者榮耀》手機網絡遊戲侵害未成年人權益一案，向北京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提起未成年人保護民事公益訴訟，這是全國首例由社會組織提起的未成年人保護民事公益訴訟。
無數中國家長的惡夢
根據深圳市和訊華谷信息技術有限公司2017年5月5月發佈的《王者榮耀》調研報告顯示，截至2017年5月，《王者榮耀》用户規模超兩億，其中19歲以下的未成年用户數量是已經高達5412.8萬人，佔比整個用户的25.7%。
不斷有聲音呼籲遊戲企業給予未成年更多保護。
根據騰訊公司參與制定的遊戲適齡提示，《王者榮耀》遊戲上線之初，標識為“18+”，即遊戲適合18歲（含）以上玩家娛樂。
然而讓人不解的是，在遊戲內容未變的情況下，騰訊卻屢次下調遊戲適齡標準，例如自2017年起，由“18+”下調至“16+”，2021年再次下調至“12+”。
下調適齡等級，使得用户羣體不斷擴大。目前，這款遊戲在角色形象、抽獎規則、語音交流、聊天頻道等方面均存在大量不符合“12+”適齡等級的內容及設定。
備受大眾詬病的另一點是，《王者榮耀》篡改了歷史人物形象，戰國時期軍事家孫臏在遊戲中成為一個幼稚的小男孩、三國時蜀漢開國皇帝劉備成為一個身靠色情女郎的黑幫教父等、而滿身俠氣的荊軻是一位女子，諸葛亮與大喬是一對情侶、唐代著名詩人李白與西漢著名軍事家韓信陷入熱戀……
本次公益訴訟的原告——北京青少年法律援助與研究中心主任佟麗華告訴《中國慈善家》，自己在調研時發現，某校老師在上歷史課時講到詩仙李白，而孩子們竟然反駁老師説李白應該是“劍仙”。“因為在《王者榮耀》遊戲裏，李白和西漢開國皇帝劉邦是德古拉伯爵、範海辛的皮膚形象，成為國外影視作品中的吸血鬼、吸血鬼獵人，這嚴重扭曲了李白、劉邦的歷史形象。”
北京青少年法律援助與研究中心工作人員向記者展示的證據截圖中，遊戲人物形象設計過於暴露，網站及社區存在大量色情、低俗的不適宜未成年人閲讀的內容。
律師還指出，《王者榮耀》遊戲商場充值限額及抽獎模式違反國家規定，潛在的誘導性沉迷設定弱化了未成年人的自控力，增加了沉迷風險。
這些年，關於未成年因為沉迷網絡遊戲而造成惡性案件的新聞屢見報端。《中國慈善家》梳理發現，江西、江蘇、湖南、重慶、成都等地，均出現過未成年人因沉迷網絡遊戲而釀成悲劇，輕則花光家裏積蓄，甚至欠下外債，重則家破人亡，甚至出現弒父這樣的人倫慘劇。
北京大學電子商務法研究中心主任薛軍認為，色情、暴力等不良信息客觀上會快速帶來流量，從而給企業帶來鉅額利潤；而有益於未成年人身心健康的內容的建設，需要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財力，卻未必能帶來流量。因此，很多互聯網企業的視頻、遊戲對於青少年模式都是應付了事。
“目前，青少年模式下內容比較枯燥、單調，難以吸引青少年，有益未成年人身心健康的內容和服務高度匱乏，市場中存在大量的低成本、劣質的手遊。”佟麗華説，當前不少平台青少年模式下內容重複度高、可看性弱，難以激發青少年興趣，更難以真正起到引導其成長的作用。
據媒體5月12日披露的最新報告，2021年4月騰訊《王者榮耀》在全球App Store和Google Play吸金超過2.58億美元(約合16.5億元人民幣)，相較2020年4月增長38.4%。
許多人質疑，該遊戲有意無意地留下一些漏洞，讓未成年用户鑽空子。
《中國慈善家》注意到，在網上還有“《王者榮耀》未成年怎麼改成年”的帖子，列出了詳細的攻略：“使用長輩或他人的身份證進行實名註冊”“使用長輩或他人的QQ號/微信號來進行遊戲”……
有觀點認為，孩子沉迷網絡遊戲，家長也有一定責任，不能把責任全推給互聯網公司。對此，佟麗華認為，家長、學校、互聯網平台多方共治很重要，每個環節都不可或缺。但目前首當其衝的責任在於互聯網公司，是他們從源頭上設定了一個充滿誘惑的不健康的虛擬環境。
6月1日，北京青少年法律援助與研究中心就《王者榮耀》侵害未成年人權益一案向北京一中院提起訴訟。
六項訴訟請求
在長達1.5萬字的起訴書中，北京青少年法律援助與研究中心提出6項訴訟請求，前4項全部涉及到“希望騰訊公司就《王者榮耀》的內容進行整改”。
另一項訴求則是，希望騰訊拿出錢成立專項基金，去幫助那些因為《王者榮耀》致癮的孩子，幫助他們戒除網癮。
“不可迴避的是，過去這些年，有些未成年人因為《王者榮耀》成癮嚴重，身心受到損害，《王者榮耀》和騰訊公司應該承擔責任。”佟麗華説。
佟麗華指出，在沉迷網絡遊戲的未成年人中，農村留守兒童的情況尤為嚴重。起訴書還希望騰訊公司成立專項基金重點幫助農村留守兒童。
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青少年健康研究中心科研項目《青少年成癮行為調研報告——基於2017/2018青少年健康行為網絡問卷調查數據分析》顯示，留守兒童的遊戲時間明顯高於非留守兒童，兩者每天玩4-5小時的佔比分別是18.8%和8.8%，每天玩6小時以上的佔比分別是18.8%和8.2%。
佟麗華呼籲，騰訊公司成立專項基金，能在每一個鄉鎮建一個足球場、籃球場，組織孩子們去踢足球，打籃球。
“這是企業應該承擔的社會責任，留守兒童缺的是室外健康的活動場所和活動形式，很多孩子就在虛擬的空間當中度過他們的業餘時間。如果現實世界豐富一點，孩子就能在虛擬世界裏少待一會。”佟麗華告訴《中國慈善家》。
新修訂的《未成年人保護法》的實施，為這次公益訴訟提供了法律依據。新法明確，國家鼓勵和支持有利於未成年人健康成長的網絡內容的創作與傳播，鼓勵和支持專門以未成年人為服務對象、適合未成年人身心健康特點的網絡技術、產品、服務的研發、生產和使用。
網絡遊戲、網絡直播、網絡音視頻、網絡社交等網絡服務提供者應當針對未成年人使用其服務設置相應的時間管理、權限管理、消費管理等功能。
“這兩條法律為互聯網行業服務未成年人健康成長、建立友好互聯網平台提出了明確的法律要求。”佟麗華。
近幾年來，公益訴訟發展良好，但由於涉及公益領域龐大，加上人力有限，道路並不平坦。
早在2012年修訂的《民事訴訟法》中，就已經對民事公益訴訟進行了規定：對於污染環境、侵害眾多消費者合法權益等損害社會公共利益的行為，法律規定的機關和有關組織可以向人民法院提起訴訟。
佟麗華認為，從法律的角度來講，不可能規定所有的案由，但“損害社會公共利益的行為”包括未成年人羣體問題，顯然屬於公共利益。
另外，2021年1月1號，最高人民法院發佈的《民事案件案由規定》專門增加一個案由，即未成年人保護民事公益訴訟，該案由就確認了社會組織就未成年權益受到侵害問題提起民事訴訟制度。
“作為一家專業的社會組織，代表未成年人提起這樣的公益訴訟義不容辭。” 佟麗華説。
至於為什麼只起訴《王者榮耀》而不是多款遊戲？佟麗華稱，一方面是精力有限，只能去起訴最具代表性、最典型的遊戲。但另一方面，也不排除在合適的時機起訴其他不規範的網絡遊戲。
亟待完成的法律
不少國家都有遊戲分級制度，而在中國缺少相應的標準。
早在2004年9月，中國青少年網絡協會與遊戲工委聯合推出《中國綠色遊戲評測與推薦制度》，但由於缺少相應的配套措施，並未引起相關部門和遊戲企業的重視，最終淪為一紙空文。
近幾年來，關於遊戲分級的動議一直都有。2019年，人民網曾經聯合騰訊、網易等遊戲企業，共同發起《遊戲適齡提示草案》。草案將年齡段劃分為6+、12+、16+、18+四個級別。正式實施的網絡遊戲適齡提示標準與之相比，不僅取消了18+一檔，還將最低年齡限制從6歲提升到8歲。
與此同時，國家新聞出版署發佈的《關於防止未成年人沉迷網絡遊戲的通知》中就提到嚴格實名註冊、所有網絡遊戲用户均使用有效身份信息才可進行遊戲賬號註冊。
《通知》規定，每日22時到次日8時不得為未成年人提供遊戲服務。值得注意的是，《通知》強調，“法定節假日每日不得超過3小時，其他時間每日不得超過1.5小時。”
但在現實中，這些動議和規定的實施效果並不理想。沒有法律的約束，遊戲企業並無執行的意願。
2021年兒童節，新修訂的《未成年人保護法》正式實施，首次為“網絡保護”設置專門章節，進一步加強網絡遊戲服務提供者、網絡直播服務提供者在預防預防未成年人沉迷網絡等方面的責任。新法明確，網絡遊戲服務提供者應當按照國家有關規定和標準，對遊戲產品進行分類，作出適齡提示，並採取技術措施，不得讓未成年人接觸不適宜的遊戲或者遊戲功能。
新法的出台無疑是一大進步，但也有專家建議，要進一部強化配套立法。
《中國慈善家》從全國人大瞭解到，經過4年的醖釀，《未成年人網絡保護條例》已經相對成熟，全國人大將在合適時機正式推出。針對如何落實新的《未成年人保護法》中網絡保護專章的規定，相關條例會有詳細規定。
對於這一次的訴訟，截至《中國慈善家》發稿，騰訊及《王者榮耀》官方未做出回應。值得一提的是，作為全國人大代表，騰訊董事會主席兼CEO馬化騰從2017年起連續三年就青少年議題在兩會建言，在2019年的全國兩會上，他的議案是《關於多措並舉加強未成年人網絡保護的建議》。
圖片來源：受訪者、圖蟲創意、遊戲截圖
圖片編輯：張旭
值班編輯：萬小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