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玩下去的服務器在哪，他們就飛去哪。
晚上8點半，剛剛結束了一天工作的小汐回到家裏，迫不及待地打開了電腦。
這是她每天到家的時間，也是她和朋友約好開黑的時間。電腦亮燈進入開機狀態，她才拿出手機開始點外賣，一邊有説有笑地玩着，一邊等着這頓不太準時的晚飯。
讓小汐如此沉迷的並不是什麼畫面華麗的最新大作，也非不玩就落伍的當紅爆款，而是一款12年前的遊戲，一個被“復活”的老網遊——《龍之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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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遊戲不是早倒閉了嗎？”
這是如今《龍之谷》相關的內容下，評論區裏時常能見到的一句話。在重新入坑前的很長一段時間裏，小汐也是這麼以為的。
直到去年，她偶然得知一個常開黑打《英雄聯盟》的朋友，同時還在玩的另一個遊戲就是《龍之谷》。這才知道這個曾是她少時回憶的遊戲“居然又活過來了”。
準確來説，《龍之谷》其實從沒停過服，一直在盛趣遊戲的代理下運營至今。只不過相較於2010年上線時的輝煌，如今的《龍之谷》冷清不少，在許多玩家印象中已經接近於“死去”。
2019年時，《龍之谷》被搬上了Wegame，才稍許把它帶回了玩家們的視野中，玩家大量回歸的景象雖説趕不上當年的風光，也算是多年來一次難得的小高潮。小汐的朋友正是這段時間迴歸的玩家之一，也成了小汐和《龍之谷》再會的契機。
當時還引起了不小的討論，網友的發言大都情真意切
但小汐不在乎這些背景。
當我和小汐聊到這些時，她的回答就只剩下了“哦，哦，對對”等詞，明顯對這些內容不感興趣。等我終於説完了這些，她才緩緩告訴我，重新拉她入坑的同學也跟她唸叨過這些，不過這和她現在“玩這個遊戲沒什麼關係”。
就好像她用鼠標鍵盤操控的這個遊戲沒什麼值得説道的過往，而是一個嶄新的遊戲。對她來説，好像也確實是這樣。
被問起初中玩《龍之谷》的經歷時，小汐説了好幾遍“不記得了，真不記得了”。和她一起的同學玩了一個月就放棄了，她一個人摸索着玩得很慢，到最後因升學而棄坑時等級都沒升滿。“畫面很好，裏面的衣服很好看”——這就是遊戲在當時給她留下的最大印象。
《龍之谷》在2010年推出的聖誕時裝
後來《龍之谷手遊》上線的時候，她也曾考慮再去玩玩，但由於沒人一起，直到遊戲宣佈停運，她都沒付諸行動。雖説自己從沒主動去找過，但她“一直記着有這麼個遊戲”，只是還沒等到迴歸的理由。
2017年上線的《龍之谷手遊》在2021年宣告停服，也讓不少人誤以為端遊也早已停服
但是當朋友邀請她再次一起玩端遊版的《龍之谷》時，她幾乎沒怎麼思考就答應了，她又覺得：“好像其實也不需要什麼理由吧”。
現在每天下班回到家，打開《龍之谷》是她要做的第一件事，之後才是點外賣，她沒覺得有什麼不好，“不知道吃什麼也可以問問朋友嘛”。然後一邊吃一邊刷圖，打怪打累了就去城裏找個景色不錯的地方站着聊天，向路人展示自己剛買的時裝。
雖然朋友總和她抱怨這遊戲現在有多肝有多氪，但她作為自己口中 “不肝不氪的養老玩家”沒什麼感覺。遊戲裏的基礎月費加上買一些看對眼的新時裝，每個月上百塊的投入對她來説完全能接受，“起碼比手遊強多了”。
現在的《龍之谷》，圖源見水印
小汐平時也玩手遊，但對於畫面可能已經不如手遊的《龍之谷》，小汐也完全不嫌棄：“我連以前遊戲收不收費都忘了，當然也感覺不到是它變了還是我變了”，她覺得現在玩起來畫面“也還好”，就一直堅持了下來。“和當年已經完全不同了，但能看到一些過去的影子也很好，就當為情懷支持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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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客户端網遊日漸式微的大環境下，對於玩家而言，遊戲所包含的情懷似乎比玩法更有吸引力。但對於復活網遊的運營者來説，他們要考慮的，又不僅僅只有情懷二字。
陽明就是一名參與到“復活老網遊”之中的運營者，他負責的遊戲叫做《名將三國》。
這是一款2010年由第九城市自研併發行的遊戲。遊戲的類型和定位十分明確，既是完全對標《地下城與勇士》（DNF）而生的挑戰者，也是肉眼可辨的模仿者。和《龍之谷》不同，《名將三國》確實死過一次，僅在運營了2年後就匆匆停運。
“不過遊戲質量不是最大原因”，陽明説他們着手準備復活《名將三國》時做過很多調查，他覺得這款遊戲當年的定位才是謀殺它的真兇。
《名將三國》誕生的時間很微妙。當時的九城剛剛失去了《魔獸世界》這顆支撐公司的參天大樹，急需找到一個能填補它位置的繼任者，於是投入大量資金開發了多款自研遊戲，意圖刮中一個大獎，《名將三國》就是其中之一。
結果我們也都知道了，DNF至今依然是同類型遊戲的絕對領跑者，而《名將三國》倒在了2012。在一場必須要擠進清華的考試裏，僅僅做到及格或優秀都是不夠的，於是無法撼動DNF市場地位的《名將三國》就這樣被拋棄了。
現在九城的官網，已不剩下多少昔日遊戲公司的痕跡
這在當年是個遺憾，但對於陽明來説卻是個機會。他所在的公司“目標在線”以前只做自研端遊，幾款遊戲雖説都名氣不顯，但也磕磕絆絆活到了現在，鑑於公司在技術和運營上都積累了不少經驗，於是成立分公司把目光放在了那些已經停運的老網遊上。
他們挑選遊戲的標準很簡單，那就是遊戲並不因自身質量而走向死亡。要麼是海外遊戲在登陸國內時水土不服，要麼是生不逢時、彼時的競爭對手太強，要麼是像《名將三國》這樣，遊戲的發展和公司給它的定位不符。他們認為只要“品質和當時的用户體量都不算太差”，就有機會發掘出能支撐遊戲復活的玩家粉絲。
營收不合格是很多老網遊停運的普遍原因，但“隨着這些用户年齡層增大，他們的付費能力也遠超當年了”。而且陽明他們更看重的是這些老玩家的穩定性，而非消費力有多高。相比一兩個心血來潮一擲千金的土豪，他們更傾向於為一批願意支持遊戲運營的老玩家提供可持續的服務。
復活老網遊已形成了一股風潮，另一家公司創天互娛的“新遊推薦”版面也充斥着玩家請願老遊戲再度開服的帖子
特別是在“端遊做新產品已經不太現實”的現在，陽明覺得除了幾家大廠還在做，已經沒人會做這類比手遊賺錢能力差太多的產品。但和開發新作相比，復活並運營老網遊就要划算得多，他覺得甚至都用不上“性價比”這個詞，而是天差地別的成本差距。
也正是因為遠低於當年的運營成本，他們才能保證以遊戲復活後遠遜從前的規模還能盈利。“你讓他能玩得下去，他們也不會突然不玩，遊戲的生命週期就能一直延續下去。”
但僅僅把當年那套遊戲代碼原封不動地搬出來，顯然已經不符合“能讓人玩得下去”的標準。除了解決最基礎的兼容、貼圖質量等技術問題，就連遊戲的內容他們也需要在原版遊戲的基礎上進行更改。
例如《名將三國》借鑑自《魔獸世界》的任務系統，讓玩家從文本中自行讀取信息的玩法在當年剛剛好，但對於習慣了自動尋路的現代玩家來説就太難了。於是他們把老系統保留在了支線裏，主線則改成了點點點就能完成的簡易版。至於當年運營末期粗製濫造趕工的部分，和關服前夕竭澤而漁的付費道具，則被盡數刪去。
現在的《名將三國》
在這次對話裏，陽明總會不時地提及DNF，他坦承了自家遊戲和DNF之間“還完全比不了，畢竟有10年的差距”。可他還是能角度刁鑽地指出：“但沒準有人想玩10年前的DNF呢，畢竟這就是照着10年前的DNF做的嘛。”
給了玩家想玩的，他們自然就會被吸引過來——這就是陽明最樸素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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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顯然，並不是所有死去的網遊都能等來“體面”的復活。
《魔劍》這款於2003年由育碧全球發行的遊戲，在國內是由天人互動於同年代理髮行。作為常常被拿來和《魔獸世界》作比較的MMORPG，它的國服卻在半年裏就走完了短暫的一生。2004年又被漢唐文化買下軟件著作權重新運營，卻依然沒撐過兩年。到了2009年7月，它在海外的最後一台官方服務器也宣佈關停，直到去年暢遊把它搬上了Steam，它才再次復活。
與其説是復活，《魔劍》的遭遇更像是在棺材板裏“仰卧起坐”，而真心熱愛這款遊戲的玩家，也就像候鳥一樣，跟着服務器的一次次動盪來回遷徙。
有類似遭遇的遊戲也不止《魔劍》一家，知名的《仙境傳説RO》國服也有過類似的狀況
剛進到TA公會的開黑啦（可以理解為國內版Discord）頻道時，裏面就傳來了熙熙攘攘的聲音，“大烏龜那裏有人嗎？”“我剛做核酸去了”“鴿子會的術士隊來了”。我不能完全聽懂，但也立馬感受到了這個《魔劍》公會的熱鬧。
當Mango意識到這個房間裏沒有我插話的餘地後，他把我拉到了它們的“休息室”裏。Mango是這個頻道的創建者，也是加入了4年的老成員。但他只説自己是個“打輔助的”，並不是公會的現會長，平時也就幫忙管理下社區。現年38歲的他，在公會里甚至還算不上年長，這對於一個快20歲的遊戲而言其實很正常。
官方服務器都關閉後，他們全都去了SBEmu服務器，“這是一個美國玩家出資請外包團隊弄的”，所以他們管它叫做“美服”。這樣的狀況持續了好一段時候，直到暢遊代理的《魔劍》在2021年登陸Steam——雖説並沒以暢遊曾前承諾的升級版《魔劍世界》樣貌出現。
儘管是由中國公司代理運營，但Mango説當時外國玩家其實表現得比國內玩家更興奮，畢竟這至少是個正規公司運營的官服。同時不知是礙於版權原因，還是因為Mango口中的“美服老闆想看看暢遊怎麼搞”，總之SBEmu服務器就這樣關停了，於是TA公會也不得不搬去了Steam服。
但在這裏，他們卻沒感受到遊戲交由大公司運營的便利。遊戲裏新加入的商城功能他們完全不感興趣，不是因為不想消費，而是官方售賣的大部分資源在遊戲裏很容易獲取、不是玩家需要的。在他看來官方“根本不理解這個遊戲的玩法”，運營方向自然也滿足不了玩家的需求。
但這些他們都覺得無關緊要，真正讓他們決定離開的最後一根稻草，是官方對多開作弊的不作為。
被玩家嫌棄的商城
《魔劍》是一款極度強調PVP的遊戲，自由的大規模戰鬥是它最核心的玩法，一旦死亡揹包裏所有物品全部爆出的設計，註定了這是個刺激但殘酷的遊戲。滅世狂舞（KOK）和珈藍神殿等很多聞名網遊界的公會名字，正是在這款遊戲裏打出了名聲。在此基礎上，人數是影響一場國戰成敗的重要因素，玩家間對於多開外掛程序的態度近乎零容忍。
然而就連以往私服中都重點打擊的外掛問題，在暢遊運營的官服中卻始終得不到重視。
TA公會之前幾次離開遊戲都是被動的，“都是服務器關掉了，如果服務器在我們肯定會一直玩下去。”而這次他們選擇主動離開，在幾個月前來到了另一個外國程序員開的私服，玩家們把它稱為“魔劍重鑄版”。
“魔劍重鑄版”的新地圖
這位被TA公會稱為GM的程序員，除了維持現在服務器的運轉，還有一個小團隊正在大規模優化遊戲。他們計劃大幅修改《魔劍》，基於玩家社區的意見將其變得更現代。甚至打算買下版權，用虛幻5引擎重新構建地圖。
一個月前，這個私服團隊已經通過Mango用郵件聯繫了暢遊官方，但至今仍未收到回覆。好在這位俄國的GM並沒有因此停下改造的腳步，現在正在進行的“3測”結束後，他就會正式開始這個私服的運營。看上去一時半會兒，TA公會不用再搬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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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幾天前，當我剛剛聯繫到他們的一位成員時，他立刻就把消息傳達到了他們的“外宣部”，用他的話説，“這是他們公會專門和人談判的部門”，這是我第一次遇到一定要在遊戲裏聊的採訪對象。
他們讓我回家下好客户端和他們開黑，一邊打遊戲一邊在語音同時向30個人提問，這才有了上一部分開頭的那一幕。
TA公會的熱鬧是24小時的，除了國內玩家，這裏還有世界各地的華人玩家，甚至還有幾個完全不會説中文的外國友人。
雖然Mango在4年前才加入TA，但在遊戲2003年剛面世時他就開始了這段玩家生涯。當時的他還是個高中生，除了高考期間短暫離開過，一直斷斷續續地玩着《魔劍》。而在加入TA之前，Mongo其實隸屬於TA的敵對勢力。
TA公會現在雖然以200人規模已成為了國內最大的《魔劍》社區，但它的構成很複雜，連名字都曾多次改動。TA現在的成員，大都是以前各個公會“一直捱揍但堅持下來了”的失意玩家，所以他們還會調侃這是個“失敗者聯盟”。
能匯聚到這裏的玩家，不管是生理年齡還是遊戲年齡都不小了，但對遊戲的熱情依然未滅。Mango説這是因為“與人鬥永遠都不會過時，魔劍的歷史是由玩家譜寫出來的”。
“不過我最近也玩得少了”，Mango又話鋒一轉地説他近期遊戲打開得少了，但還會在頻道里和大家聊聊天，忙一忙社區運營的事。他對此的解釋是，現在服務器裏的“對手不強了，打起來沒意思。”
TA部分成員在“公會之樹”下的合影
“現在服務器裏我們是人數最多的，我們一打他們就跑。”而像之前我見證的那場激戰，則是發生在他們組織的一場小號練級活動裏，他稱之為“釣魚執法”，示敵以弱才吸引來了敵對勢力的主動進攻。
等再過幾個月後遊戲的“3測”結束後，服務器裏的歐美日韓公會、以及國內的KOK和Imgod等老牌公會都將迎來不少玩家的迴歸。“到時候就有意思了”，Mango談起這件事語氣明顯興奮了不少，表示自己到時候肯定不會錯過。
至於他們在這個“重鑄版”裏還會玩多久，當我問起這件還沒影的事時，他沒有正面回答我，只是説“等到覺得遊戲沒意思了吧”，接着又再滔滔不絕起了“與人鬥”的其樂無窮。
“只要適合玩下去的服務器還在”，當他説出這句最接近答案的話時我追問，“就能一直玩嗎？”
他好像沒聽到似的，仍在接着説“這種自由打架的爽快感非常硬核，非常直接，每次都不一樣……”我才明白，這應該就是這位老網遊玩家，給我的最後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