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華社北京1月12日電(記者莫鑫 張寒 汪湧)北京東四環內的西大望路,在一眾玻璃幕牆的環繞下,一座氣膜結構的冰場圈出了這片繁華地帶難得的“世外桃源”。這裏就是陳露冰上運動中心,許多冰上舞者“夢開始的地方”。
冰場外,凜冽的寒風肆意地呼嘯;冰場內,幾名小隊員正在冰上跳躍、滑行、摔倒、站起,疼也忍着,稍微呲一下牙,再起身跺兩下緩緩,一遍又一遍……
陳露(左)接受新華社記者專訪
陳露站在小學員當中,有時會給他們做幾個動作演示,有時是一句句清晰響亮的鼓勵:“這個動作做得很棒,加油!”“慢慢站起來,再做一次!”“很好,就保持這個感覺”……
看見記者來了,陳露從遠處滑過來,“冰蝴蝶”的優雅和飄逸絲毫不減。她時不時還要回頭看看正在勤奮練習的孩子們,彷彿在看着曾經的自己。
陳露是20世紀90年代中國冰上運動的耀眼明星,是中國花樣滑冰第一位世界冠軍和奧運會獎牌獲得者。她在國內國外擁有大批粉絲,不少西方媒體和觀眾親切地稱呼她為“Lulu”。
1995年世界花樣滑冰錦標賽上,陳露(中)為中國花樣滑冰隊拿到了第一枚世錦賽金牌。新華社發
1998年日本長野冬奧會上,年僅21歲的陳露憑藉一曲《梁祝》,為中國代表隊摘得一枚寶貴的銅牌。比賽結束後,陳露跪在冰面上久久未起,也將連續兩屆冬奧奪得銅牌的傳奇,絕唱於冰面之上。
採訪在體能訓練室進行,剛下課的陳露一進門,三兩下就把頭髮收拾利索,坐在了鏡頭前。採訪過程中,陳露偶爾嘴角微微上揚,不知是哪一段故事一下湧來,是兒時半夜才能滑的訓練場,是無數個揮灑激情的賽場,還是今日這片播種希望的冰面?
“那時候你才4歲半,是什麼讓你一下子愛上了花樣滑冰?”
陳露衝着記者笑了笑,“這是個很有意思的問題,讓我想起了小時候的事兒。”接着,她便滔滔不絕講起來。
以下是她的講述:
“零下40℃室外訓練,現在想想滿是幸福”
我從小就長在體育大院,父親是老一代國家冰球隊隊長,母親是乒乓球運動員。那時,我們家透過窗户就能看見外面的冰場,晚上吃完晚飯大人就會帶着小孩們在冰場上玩。那個年代,我們的人生選擇多多少少還是和家庭有關。
陳露和她的寵物小白兔。袁滿攝(1996年2月1日發)
我小的時候特別喜歡跳舞,父母帶我去親戚朋友家串門,人家一説“露露給大夥跳一段”,我就可開心了。當時我父母覺得,花樣滑冰挺好,既能跳舞又能滑冰,兩全其美。現在想想,我要是當時沒有學花滑,一定會成為一名舞蹈演員。
我記得小時候,家裏還是黑白電視,央視也只有兩個頻道。有一天,電視上播出了一部紀錄片《太陽峽谷》,講的是美國花滑奧運冠軍佩吉·弗萊明的故事。她和着音樂,穿着美麗的裙子在冰上起舞,像仙女一樣,我一下子就被她給迷住了。正是從那時開始,我暗下決心,以後也要像她一樣,在全世界觀眾面前滑得那麼美、那麼漂亮。
現在想想,當時訓練條件太艱苦了。那時候花滑比較小眾,練的人少,能排上冰場訓練都得等到半夜。冬天,半夜得零下40攝氏度,我都是凌晨一兩點在家穿好衣服換好冰鞋——在外面手會凍得穿不了鞋。我父親騎着自行車載我去滑冰,到了冰場上就得趕緊滑,一直滑,不能停。
我從來沒有抱怨過那時候條件的艱苦,那時感覺滑冰就得這麼冷。現在想想,那時候真的是幸福且快樂。最開心的時候就是學會了新動作,一個動作跳不好,就一直練、一直摔,腿都摔紫了也不覺得疼。做成動作的那一剎那,真爽!
“國旗找到了,心裏就踏實了”
1990年我拿到全國冠軍後,在國內就沒有什麼對手了,目標自然聚焦國際賽場。終於能去參加國際比賽,一睹國外強手的風采,我很激動。1991年,在匈牙利布達佩斯,我第一次參加世青賽就拿到了銅牌。這出乎所有人預料,也給了我極大信心。
回國後,我就和母親講,我覺得有一天我可以成為世界冠軍。母親問我為什麼這麼想,我回答説:“但凡拿到世青賽冠軍的人,都成了世界冠軍,我第一次參賽就是銅牌,離冠軍很近,努力一下不就有希望成為世界冠軍了嗎?”
1992年2月21日,陳露在法國阿爾貝維爾舉行的第16屆冬季奧運會上。(傳真照片)
第一次去國際賽場,我看什麼都新鮮。記得當時在電視上看1988年加拿大卡爾加里冬奧會的時候,我們一幫小隊員就在討論,怎麼人家運動員的冰鞋能那麼白,我們的冰鞋穿兩天就蹭髒了,刷也刷不乾淨。等我到國際賽場比賽才知道,賽事主辦方有專門刷冰鞋的白漆。
那時候,我多少會有些不自信,不是在技術動作層面,更多是因為有太多訓練、比賽裝備我們沒有。花滑短節目和自由滑需要兩套比賽服,我那時連兩套比賽服都沒有,什麼風格不風格的都顧不上,湊不到衣服的時候還要跟隊友借。而且那個時候,我們的衣服質量也沒法和國外運動員的衣服比,穿上之後直掉渣,我都不好意思在走廊中間走,都得遛着邊兒。
不過那時候,雖然我年齡很小,卻有非常強烈的國家榮譽感。記得第一次參加世錦賽的時候,就我們4個人——1名領隊、1名裁判、1名教練、1名選手,我們每到一個場館就先找國旗在哪兒。國旗找到了,心裏就踏實了。因為我們知道,我們是代表中國參賽,我們的背後有祖國和人民的支持。
“把自己逼到懸崖邊,也就放下了”
1997年瑞士洛桑花樣滑冰世錦賽上的失利,是我職業生涯特別大的挫折。那個時候,其實放棄很容易,畢竟自己已經拿到世界冠軍了,也算是功成名就。堅持下去,可能意味着往前每走一步,都是黑暗和痛苦——不僅是身體上的,更是精神上的。
但我還是沒有就此止步。因為我性格里就有“執拗”這個因素。從4歲半開始學花滑,到後來成為世界冠軍,我的一切都圍繞着我的夢想成長。不管前方多麼痛苦、多麼黑暗,除非是要我的命,不然什麼都阻擋不了我要參加1998年冬奧會。
就是這樣的決心支持着我,不然真的堅持不了。
1998年2月20日,長野冬奧會花樣滑冰女子單人滑三甲揭曉,美國選手利平斯基、關穎珊分獲冠亞軍,中國選手陳露(右)摘取銅牌。新華社記者陳建力攝(傳真照片)
世錦賽折戟之後,我還有一次去維也納參加落選賽的機會。落選賽之前的一段時間非常煎熬,每天訓練我都是最後一個走,生怕自己練不夠。而且為了保持身材,我要減肥,晚上不能吃飯,餓的時候都不能平躺着睡覺,會感覺到胃已經要貼在後背上了。那時,我每天只能趴着睡,才會覺得舒服一點。實在餓得心慌就喝口水——沒辦法,為了保持狀態就得忍飢挨餓,而且精神上高度緊繃。
去比賽之前的一個月,我已經有點情緒崩潰。身邊的人不能提“比賽”兩個字,一提我就會哭。每天教練都會想盡一切辦法讓我別想着比賽,但話往往説不了兩句,我又得提比賽。當時已經鑽進“牛角尖”裏,出不來了。
剛到維也納的那天下午,教練説先別睡,堅持一下,晚上再睡才能倒過時差。教練拉着我去酒店附近的一個公園散步。散步的時候,我和教練説:“反正我已經這樣了,我也努力了,儘量能發揮好吧!”
教練聽完之後説:“陳露,你好了!沒問題了!”
我覺得在那一刻,好像一下子什麼都想開了。因為已經把自己逼到絕境了,反而情緒就放下了,一下子就豁然開朗了。帶着這樣的情緒,我落選賽拿到了第一名,登上了去往長野冬奧會的“末班車”。
“花滑在中國的普及,還遠遠不夠”
我退役已經20多年了,我不希望大家總是問“女子單人滑什麼時候出現下一個陳露”,更希望能看到年輕運動員超越當年的我。畢竟,時代不一樣了,如果以當年的我為目標,是落後於時代的。
正因如此,我選擇回國開冰場、做教練。我希望自己的經歷可以激勵那些想要學花滑的孩子,幫助他們成長,助力中國花滑事業的發展。
2007年4月24日,陳露(前)在北京舉行的俄羅斯索契2014申奧宣傳活動中為小朋友進行花樣滑冰指導。新華社記者廖宇傑攝
我義無反顧地放棄了在美國的一切,房子、車全賣了。起初,我先生是不支持我的,但後來也沒辦法,跟我回國了,因為他知道我的性格——但凡是我認定的事情,什麼都阻止不了我。
剛回國的時候,大家對於滑冰的接受度有限,這項運動的羣眾基礎尚未形成。我們在深圳開冰場後,很多人買票進來不是為了滑冰的,就是來摸一摸冰的。他們會好奇地過來問:“這麼大一塊冰,怎麼凍上的?”
即便是現在,我覺得花滑在中國發展面臨的一項很大的問題就是普及度不夠。從成材率來看,中國已經很高了,但是我們選材範圍相比於我們的人口基數,還是太小。只有把參與這項運動的羣體擴大,我們選材的範圍才能更廣,成材率才更高,在國際賽場上取得的成績才會更好。
2017年4月9日,陳露“校園冰雪計劃”朝陽站暨冰雪公益開放日活動在京啓動。新華社記者賈宇辰攝
“帶動三億人蔘與冰雪運動”是中國向國際社會許下的承諾,對於提升花樣滑冰在中國的羣眾參與度意義重大。我們在很多中小學宣傳花樣滑冰的時候能看到,現在的孩子雖然缺少足夠的專業教練教學,動作也有些生澀,但洋溢在他們臉上的笑容,體現出的對這項運動的熱情,極其動人。
“帶動三億人蔘與冰雪運動”或許不能實現冰雪運動在中國的全民普及,但無疑會讓熱愛冰雪運動的種子在我們這一代人中播撒,在下一代人中發芽。
2022年北京冬奧會,不是一個終點,而是中國人擁抱冰雪運動的開始,更是中國在未來成為冰雪運動強國的重要起點。
編輯:鄭直、吳博文、王浩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