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村僵臥。鐵馬冰河、樓船夜雪,於瀟瀟的春雨中依稀而去;瓜州渡的狼煙、大散關的戰火,如一片雲,隨雨霽散盡。只有落紅隨風,飄飄灑灑,在我的院落床畔縈繞……
多麼鮮豔的落紅啊!瑩瑩柔柔,靈動著一襲百媚的妖嬈,多像六十多年前,那場洞房花燭盈盈的喜慶!紅燭融融,香霧依依,韶樂嫋嫋。酒終人散後,當我輕輕挑起那頂神秘的紅蓋頭,一張如白梅一樣漂亮的臉,就款款偎依在我的懷裡。她就是我的表妹!她就是我的妻子啊!當我把祖傳的釵頭鳳,深情地插入她如黑色瀑布一樣的髮鬢,我看到,她的淚水,像流瀉的珍珠,於燭光的搖曳中,流淌……
從此,如一對蹁躚的蝴蝶,我倆在花叢柳絲間纏綿。會稽山下、鑑湖水面、沈園橋畔……留下了多少開心的歡笑,倒影著多少醉心的流連。
不會忘記,春風沉醉的夜晚,花間一壺酒,對飲復相歡的酣暢;不會忘記,荷香蓮韻間,月下采蓮時滿湖的柔情;不會忘記,秋陽如瀑中,採菊東籬悠然南山的寫意;不會忘記,湖心亭看雪,人舟一芥,你用心地為我披上棉衣,細語喃喃……
可是,這一切愛的溫馨,卻被母親活生生地扯斷!理由很荒唐,卻很冠冕:男兒經世報國,怎能沉溺兒女情長!浸潤著淚水的一紙休書,是我一生難以痊癒的殤。
那時,國事正艱難。金人的鐵騎,踐踏著南宋半壁山河。仰天長嘯,壯懷激烈,失去了真愛,我只能盡一腔熱血,萬丈豪情,靖國難,雪國恥。
長煙落日,孤城緊閉。濁酒一杯,去家萬里;燕然未勒,歸鄉無計。耳聽羌管悠悠,眼見霜花滿地,我也難寐。我在想著千里之外的沈園,我在想著緊扣紅紅的酥手,沉醉著黃滕酒釅釅的酒香。
也許是酒在醉人,也許是我在求醉,反正,沈園和她離異後不經意的邂逅,在和她梅香氤氳的對飲中,我是沉沉地醉了。
我記得她的淚,我記得她的笑,我記得我醉眼朦朧中,她踽踽獨行著彳亍的背影。
我忽然想起,我,已經是再婚的新人婿;她,已是再嫁的他人妻。
但曾經的過往,那釵頭鳳下的依依難捨,款款情深,還有梅影中婆娑的相偎,一切,還能再回來嗎?
粉牆留白,空庭寂寂。我和著淚水,啼血題詞——
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閒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託。莫、莫、莫!
我只想潑灑自己錐心的痛悔,只想傾吐自己鬱結的相思。但幾十年後,當我再遊沈園,我題詞的粉牆已經剝落,可身旁的另一首《釵頭鳳》,卻雨落殘紅,宛然在目——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乾,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闌。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鞦韆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
我知道,她已經離我而去四十多年,香隨風去,骨已成土;我更知道,再做人婦的日子裡,她以淚和麵的不堪,她夜闌輾轉的難眠,她題詞柳深的決絕……
這一切,都隨一縷梅香而去,只留下我白髮幡然的尋夢人,煢煢孑立,形影相弔,和淚吟哦——
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復舊池臺,
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
夢斷香消四十年,沈園柳老不吹綿。
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