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乎日報:參加網癮電擊治療後的少年後來都怎樣了?
心理諮詢師一枚,在一年半以前接觸了一個所謂的“網癮”少年,已經“放出來”了。
先表明個結論:透過發展更多的症狀,來抵消遊戲成癮的症狀。
為了確保隱秘性,我已經將孩子的資訊做了修改和隱藏,並在當時徵求得到了他的同意,可以做學術性的分享。
男主人公小張,16 歲,A 城人,先居住 B 城,正值暑假,開學上初一,比同年級的人大 2 歲。父親還在 A 工作,比較忙碌;母親在 B 陪著小張,一直沒用工作。我一個事兒一個事兒的講:
1. 小張還在上初中的時候愛打架,同時經常上網玩兒遊戲。我沒有確定當時的他是否是網路成癮,但是據小張本人回憶,當時並沒有離開遊戲就活不了的感覺,只是非常無聊,和朋友們一塊玩兒很爽,有時通宵。但更多的是“父母認為他玩兒遊戲有點控制不住了”。
有一天小張回家,發現家裡有幾個陌生男人,大約 20 歲左右的年紀,二話不說過來就把他反手押起來,帶到一輛麵包車上,直接送入學校。
小張想反抗,但是力氣不如那幾個人大,最終無奈妥協。後來他才知道,他幾個人都是當過兵的。
2. 學校是不允許孩子和父母見面的(入學初期),如有學生有想法,例如想家了、想念父母、覺得自己已經接受了足夠的教育,都會被視為“意志力不堅定”,不僅不會被允許,還會獲得不同程度的懲罰,懲罰多以體能訓練為主。學校讓家長相信,封閉式的訓練對於嬌生慣養的青少年來說太辛苦(但良藥苦口),他們都想要遠離這種嚴格的教育,於是編造各種謊言,企圖引起家長的同情心和憐憫。
你可能會想,總會有出去的時候吧,到時候就把這裡的經歷發出去。但學校早已想到這一點,用小張的話講,家長已經被洗腦了,他們相信有的孩子離開學校後“死性不改”,還想要上網,但又怕被家長送回學校,因此會編造學校裡面的各種黑暗。家長不要太溺愛孩子而錯過了治療的機會,遇到這種情況要及時和學校溝通。
當然小張的家長並非盲目消費,也在新聞報道中看到過特殊教育學校體罰打罵學生的報道。他們問過周圍有去過該學校的學生,這些學生說學校很好啊,沒有打罵,都是體育鍛煉和思想教育。小張相信,這個學生是因為害怕再被送回去,而故意這樣說的。
3.小張在學校曾經想到過“起義”,但是他發現打起來很有可能不是教官的個。教官多來自於部隊,練過。而且據說藏有防爆武器,小張沒有見過,只是聽說。
但是再厲害的武警也架不住幾十個 15 歲左右小夥子的圍攻吧。於是學校裡面盛行舉報制。有舉報周圍人的,可以獲得某些獎勵,例如降低勞動或訓練的量,甚至縮短在校訓練的時間。而被舉報者一定會受到嚴厲的懲罰。
4.小張受到過關禁閉的懲罰。(前方高能)
緊閉不是在一間小黑屋裡,而是一間窗戶貼上報紙的屋子裡的一個籠子。以小張的身材躺著伸不開腿,坐著直不起腰。每天有人送飯,但大小便在籠子裡解決。
小張被關了 3 天,不過這倒是讓他很開心,因為他躲避了 3 天的體能訓練。
5.小張認識了一個教官,我們叫他老李。小張說老李人不錯,他們在勞動的時候老李有時把他安排在陰涼下面幹活,以後要殺內幫教官之前,先讓老李跑。有一次小張對老李說,體能訓練太累了,還不如去關禁閉,老李警告小張說話注意點,再胡說八道就把他關進去。
6.我沒見過小張的父親,因為在工作的這段時間,他一直在 A 城。但據說是一個生意人,事業小有成就。對小張充滿了無奈和失望。
小張母親和我見面過幾次,一開始非常配合工作,似乎懂一些心理學,但總有一些地方讓人覺得不對勁。後來我發現了其中的怪異處,就是無論你如何引導她,她都沒有和小張“共情”的過程,也就是說無法做到站在他人的角度觀察問題。
有一次小張母親跟我說她帶著小張去各地“求醫”,參加不少工作坊。有一次參加一個有宗教背景的工作坊(國內合法宗教,不透露是什麼了),裡面的老師在講孝道對於一個人的重要性,母親希望能夠感化小張。但是小張跟我說,他覺得那個老師說的確實很對,自己也覺得應該孝順爹媽,以後找個工作掙錢養家。但有時候說啥爹媽都聽不懂,著不起這個急。
小張母親見我沒聽說過這個工作坊,就從包裡掏出一本翻印的小冊子,封皮已經有點褶皺,很安利的說:“你們學心理學的真的應該多看看這些東西,特別好”。然後跟我一條一條的念目錄。
7.有一次小張在諮詢時情緒爆發的很厲害,他拍著桌子和自己的大腿,非常憤怒,滿嘴粗話的說他現在床底下藏著棍子,要是內幫人再來的話就跟他們拼命,打不死也要打傷幾個。
“到時候我不管是誰,誰他們來了我打死他個王八蛋!媽逼的死就死了,打不死他們也打殘廢幾個”
“以後再看到教育專家就抹了他”
說話的時候咬牙切齒,每個字幾乎是從牙縫裡鑽出來的,我感覺他臉色有點發白。
後來我知道為什麼這次諮詢小張反應這麼大。因為前一天,他彷彿聽到自己媽媽在和老李打電話(實際是否打了我一直沒鬧清楚),於是準備好了傢伙藏在床底下。巧合的是最近小張學習遇到些困難,媽媽半威脅的說要不要再送你回學校一陣子?
我感覺了一下,當時的小張不是憤怒,而是極度的恐懼。
8.但諮詢更多的時候,小張說話非常的謹慎和含糊。例如有人問他“你想不想上學”,小張不會說想,也不會說不想,而是說自己會盡力學,儘可能的拿下高中文憑,能上大學上大學,不能上就下海做生意。每次小張來,整個諮詢過程中他都提著自己的包和雨傘,就這樣跟我工作 1 個小時。我們屋子有空調,而且是衝北的大玻璃窗,窗外可以看到對面的寫字樓和旁邊的大公園,本來是個挺舒適的環境,但總覺得小張坐不住,似乎隨時我喊停他就走。
不知道是因為“前科”,還是某種第六感。給小張補習英語的老師總是感覺小張並不想學習,總是擔心他會突然逃課出去玩兒。但實際上小張幾乎沒有缺席的時候,下課後直接回家。
我有時候不知道該如何評價這個案例。歸屬到成功案例中,我卻沒見到小張有什麼改變,而且整個工作我沒有反思自己的移情,沒有在初始訪談中明確工作目標;歸屬為失敗案例,但我隱約感覺到小張對我的信任,因為他覺得我安全到足夠聽他講這些故事。工作在臨近開學時候不了了之,我們沒有計劃工作幾次,也沒有做結束工作的內容。因為家長覺得小張還是學習最重要,而且做諮詢太貴了。
我覺得小張生活在一張巨大的不安全的網中,身邊的每一個人都必須小心對待,不能交心,因為你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出賣你,然後你又會被送回那個地方。我面質過一次他這個認知,小張接著說:“本來就是這樣啊,你看你在做生意的時候,每個人都想多掙點錢。就算你買菜的時候也不能完全相信賣菜的,不能他說多少就多少錢。咱不說非得讓人家虧本賣,但能省一點是一點嘛。”
小張說話滴水不漏,你沒法從中找到反駁他的破綻,他說話從不“站隊”,從不鮮明的表達自己的立場。但我心裡暗暗地想,小張似乎缺少了信任他人的功能。然後我開始擔心他能否在新學校交到朋友。
這就是我一開始所說的,“透過發展更多的症狀,來抵消遊戲成癮的症狀”。小張現在確實能夠聽家長的話不玩兒遊戲了,但是他內心永遠感覺危機四伏,無法對周圍人產生信任,不敢表明自己的立場,一想到在學校的情境就情緒暴躁,而且更崇拜武力。我覺得代價有點大了。
補充:
1. 關於我和小張的工作內容。
其實說來非常搞笑,我們的工作目標並不是處理遊戲問題。而是家長認為小張思想太過“幼稚”,沒個準主意,一會兒想要去經商,過兩天想要幹嘛幹嘛。家長想讓我勸勸小張,現在要好好學習,以後再說。(是的,就是這樣狗血!)
但我發現這個問題根本無解,因為青春期嘛,總是有各種各樣的奇思妙想,而我們的工作話題總是不知不覺的流動到小張在訓練學校的經歷。
另外我相信,小張還沒有從陰影裡緩過來。換句話說,他還沒有滿足安全的需求,家長就追求自我實現來了。
2. 關於斯德哥爾摩綜合徵。
很難說它是一種病,因為我們發現這是人類自我保護的一種方式,在少年兒童中特別常見。其作用機制就是“與攻擊者認同”,因為在與攻擊者的互動中,人產生了巨大的焦慮情緒,為了防止焦慮失控,人將自己變成攻擊者,以此緩解。
這種現象在少年兒童中更常見,例如經常被爹媽打的孩子,在學校經常打人。
3. 如何處理“網癮網癮”——這絕對是一個浩大的工程。
青少年大量時間沉浸在遊戲中,他們的目的是什麼呢?很多孩子是在找成就感,歸屬感,信任感,價值感。如果現實生活不能滿足這些需求,“網癮”現象很難解除。
再提到心理防禦機制這個概念。本身打遊戲就是心理防禦的一種,透過玩遊戲避免挫敗感,失望,不安全,孤獨等負面情感。在青少年學會更高階有效的防禦之前,直接消除“打遊戲”行為,就像是蟬在成熟之前,手動讓它脫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