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他思情悲涼,一路的故鄉在河岸飛馳倒退,不知我心安處是吾鄉。“倒退的景物都在這水聲中遠了,于波光粼粼處窺見悽苦,於靜影沉璧處預見風霜。”夜霧瀰漫成衰殘的命運,燭光微弱地搖曳,點點星火就此散落。先生提著燈,撥了撥燈芯,長嘆一聲,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他背對著藤野先生,走向遠方。
因為他知道,不會有一個短小精悍的黑瘦先生,走上講臺朗聲說,我是藤野嚴九郎;也不會再有一個人會與他探討講義與解剖圖的嚴謹;更不會有人題“惜別”二字於小像後,鞭策他以筆槊刀,扶這國民精神大廈之將傾。於是他啊,又緩緩回頭,輕輕替他的先生整理好衣襟,輕輕替他的先生披好深夜伏案時的外套,輕輕修改他的先生指正的解剖圖與講義。因為他揮戈逐日,以血薦軒轅時,總會遍體鱗傷滿身疲憊。“仰面在燈光中瞥見他黑瘦的面貌,似乎正要說出抑揚頓挫的話來,便使我忽又良心發現,而且增加勇氣了,於是再繼續寫些為‘正人君子’之流所深惡痛疾的文字。”夜霧是濃了,籠罩著萬物,但先生的燈,似乎也更亮了。
是什麼時候呢?是祥林嫂在雪夜裡問出“人死後究竟有沒有魂靈”的時候吧,我想先生一定會這樣回答,魂靈是沒有的,但青年擺脫冷氣,發光發熱,凝聚成炬火,這便沒有寒夜漫漫與死亡了。是孔乙己在蕭索秋風中拖著斷腿買酒的時候吧,我想先生一定會把孔乙己拉起來,排出一排大洋,叫上一碟茴香豆,然後拍去那長破衫上的腐朽封建灰塵,秋光溫酒,紅葉煮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