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回,寶玉被賈政暴打後,寶釵手託療傷秘藥前去探望,臨走時,襲人趕著送出院外,說了一堆感謝薛寶釵的話,薛寶釵回頭提點襲人:
……不必驚動老太太、太太眾人,倘或吹到老爺耳朵裡,雖然彼時不怎麼樣,將來對景,終是要吃虧的
寶釵這話,單從表面看來,並沒有什麼,不過是告訴襲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有一些事沒有必要讓賈母和王夫人知道,不然鬧大了,薛蟠賈環都有背景,不會怎麼樣,襲人做為下人,無依無靠,很有可能做替罪羊。想來襲人也是這樣理解的,因此抽身回來,對薛寶釵著實感激不盡。但若僅僅如此,薛寶釵這話也就沒什麼嚼頭了。真正讓人細思極恐的是下面的事情。
薛寶釵告訴襲人那幾句話後,便出了怡紅院回去了,到掌燈時分,王夫人就派一個婆子來說"太太叫一個跟二爺的人呢”。
這話一出來,讀者朋友是否馬上想到寶釵前面提醒襲人的話?
前面寶釵才提醒襲人“不必驚動老太太、太太"半天,王夫人便打發人來詢問,
薛寶釵好事早就遇見了老太太、太太會問襲人什麼事情似的。
而襲人見到王夫人後,王夫人所說的話,又暗合薛寶釵後面"倘或吹到老爺耳中,雖然彼時不怎麼樣,將來對景,終是要吃虧的"說法。
王夫人見到襲人,詢問了寶玉的情況,待襲人要走時,王夫人見屋內無人,便叫住襲人,問道:
"我恍惚聽見寶玉今兒捱打。是環兒在老爺跟前說的什麼話,你可聽見這個話沒有?你要聽見,告訴我聽聽,我也不吵出來教人知道是你說的。”
王夫人提出問題,襲人怕是馬上就明白王夫人的意圖了。寶玉捱打,這個事情鬧得這麼大,王夫人不可能不知道賈寶玉被打的主要原因,但她只說她聽說賈環在老爺跟前說了什麼話,這很明顯在蒐集賈環的證據。特別王夫人說的那句"我也不吵出來教人知道是你說的"更讓人心驚,這不是正對應著薛寶釵所說的"雖然彼時不怎麼樣"這一句嗎?可以說,王夫人的步步言行,皆在寶釵算計之內!
王夫人這話若是在薛寶釵提醒襲人之前問,襲人很可能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因為一開始襲人在薛寶釵面前就是這樣做的。
當時薛寶釵問“怎麼好好的動了氣,就打起來了”,襲人就便把寶玉的小廝焙茗對她所說的話悄悄說了。焙茗當時是這樣說的:
那琪官的事,多半是薛大爺素日吃醋,沒法兒出氣,不知在外頭挑唆了誰來,在老爺跟前下的火。那金釧兒的事,是三爺說的,我也是聽老爺的人說的
但是王夫人這話是問在薛寶釵提醒襲人之後,襲人的回答就變了:
我倒沒聽見這個話,只聽見說為二爺什麼王府的戲子。人家來和老爺說了,為這個打的。
襲人為什麼不把培明說的原因告訴王夫人呢?當然是薛寶釵的話起了作用:
是賈環說的怎麼樣,不是賈環說的又怎麼樣,反正寶玉捱過打了。賈環與賈政是親父子,王夫人又能拿賈環怎麼樣!賈寶玉是賈環的親哥哥,一筆寫不出兩個賈字,賈寶玉又能怎樣!真是等到最後事情翻出來,倒黴的還不是自己這個小丫鬟!
雖然王夫人說了不會吵出來讓人知道是襲人說的,但是紙包不住火,當時可能無事,最後卻一定會算秋後賬的。如果事情真的傳到老爺耳朵裡,或者賈環耳裡,"將來對景,終是要吃虧的”。
說到這裡,我不得不再次感嘆。薛寶釵小小年紀,卻有如此遠見,王夫人的言行,好像就在薛寶釵的掌握之中似的,這份城府與智力,怕是賈母也未必能夠趕得上,更別說王熙鳳,林黛玉等人。最後木石姻緣破滅,一點兒也不虧。
無獨有偶,回想薛寶釵在滴翠亭事件中的表現,也是讓人不能細細思量的。
關於滴翠亭事件,嫁禍也好,甩鍋也好,這都無關重要,重要的是在滴翠亭事件中,薛寶釵從一開始的偷聽,到最後的"金蟬脫殼",句句讀來,讓人不由對寶釵又佩服又心驚。
寶釵追撲蝴蝶,來到滴翠亭附近,在亭外偷聽了小紅和墜兒兩個小丫頭的對話,馬上推理出故事的梗概,並想起這兩個小人物的性情,推測出可能帶來的麻煩,並定下了脫身之計,這等心機,怕是人老為精的賈母在急切之間也未必想的周全。
寶釵計較已定,故意的放重腳步,裝作剛剛到來的模樣,讓人歎服。故庚辰側批:
閨中弱女機變,如此之便,如此之急。
待寶釵笑著叫出“顰兒,我看你往那裡藏”,又故意往前趕,見到推窗外望的小紅、墜兒,反向他二人笑問“你們把林姑娘藏在那裡了”時,庚辰又側批:
像極!好煞,妙煞!焉的不拍案叫絕!
待寶釵編出一套她在河那邊看著黛玉在亭外蹲著弄水兒,她要悄悄的唬黛玉等話時,庚辰再側批:
像極!是極!
待寶釵邊說邊故意進去尋找黛玉,然後抽身回去,口內還說道什麼“一定是又鑽在山子洞裡去了。遇見蛇,咬一口也罷了”時,甲戌側批:
真弄嬰兒,輕便如此,即餘至此亦要發笑。
滴翠亭事件,寶釵在脂硯齋眼裡,完美落幕,但我看後,實在笑不出來。一個年紀輕輕的小姑娘,城府如此之深,處事如此謹慎,將來怕是壞事做盡,猶不損外面美名。而剛進賈府時所得"豁達""寬厚""藏愚""守拙",這些美譽裡到底有幾分假,幾分真。後來對人關心幫助又到底有幾分假,幾分真,讓人難以得知。
滴翠亭事件中,薛寶釵所表現的那種急智,那種謹慎,那種滴水不漏,整個過程一環套一環,環環相扣,雖是一個滴翠亭,但見微知著,薛寶釵真乃讓人敬畏也。今又有寶釵提醒襲人之語,竟句句擊中王夫人言行,似乎王夫人所思所想盡在寶釵掌握之中。若王夫人得知此事,怕是也會冷汗淋漓。
有滴翠亭大段細緻描寫在前,人們多忽略寶釵在寶玉捱打後給襲人的幾句提醒。其實這一次的提醒才更見寶釵之人的功力。
薛寶釵為什麼阻止襲人向王夫人說出事情的真相呢?是為襲人著想,怕襲人吃虧嗎?當然不是,賈寶玉的一個小小的侍婢,還不值得薛寶釵如此用心。薛寶釵此舉,主要是為了自己哥哥薛蟠的前程,自己的金玉良緣,以及他們薛家在賈府裡的生存。
賈政打寶玉,本來有四個原因。一,寶玉見賈雨村時葳葳蕤蕤,無精打采,讓賈政不喜。二,寶玉交遊伶人,荒廢學業,三,寶玉結怨忠順王爺,可能給家族惹禍,四,寶玉被賈環誣為逼淫母婢。特別是結怨忠順王爺,可能給家族惹禍,更是寶玉捱打主因。但這個原因沒法說,所以,這四個原因,表面上的只有兩個,一是寶玉交遊伶人,一個是逼淫母婢。而且只有這兩個原因,襲人是知道內情的,但這個內情,不管是薛蟠撥火,還是賈環誣告,都是寶玉小廝茗煙推測,做不得準,上不得檯面兒的。因此,當襲人把從茗煙那裡打聽來的話守著寶釵說了一遍,寶玉趕緊先攔了襲人話頭,說薛蟠從來不會挑唆人在賈政那裡下火。接著寶釵為薛蟠洗白,說這事就算是薛蟠說的,也是因為寶玉確實做過這事,也不算耍壞,而且薛蟠也是"不防頭",不會故意給寶玉挖坑。
關於薛蟠撥火之事,寶釵薛姨媽王夫人都可以為其洗白,但洗白之後眾人就信了嗎?人與人之間是有親疏,但無論親疏,人與人之間的信任都很單薄。一旦種下一粒小小的懷疑的種子,一件小小的事情就有可能讓這種信任轟然倒塌。寶釵就是慮到這一點,才會阻止襲人驚動老太太、太太。
一,焙茗所說的這兩條原因有一條牽涉到薛蟠。只要老太太、太太知道其中一條,便可能牽一髮而動全身。即使薛蟠洗白了,一旦寶玉出現了什麼事情,老太太太太也會想到這件事,繼而把懷疑的目光落在薛蟠身上。
二,王夫人本是金玉良緣的最可靠的推手,但若王夫人懷疑到薛蟠,很可能影響薛家在王夫人心中的地位,畢竟寶玉是王夫人最在意的孩子,而薛蟠雖是嫡親外甥,但是比起寶玉,則是大打折扣了。
三,如果襲人將焙茗所推測的寶玉捱打的理由說出來,不管有沒有薛蟠的參與,薛家為了避嫌,都沒有臉面再在賈府借住。而離開賈府,以薛蟠的能力,薛家又能支撐幾年呢?況且,金玉良緣也要毀於一旦。
透過此事,我們可以想見寶釵的洞察力,前瞻性有多強大,而寶釵的城府,心機有多麼深!所以,寶釵為襲人提醒的話,對接王夫人一言一行,不由得讓人汗出。寶釵若與人交好還好,若是與人為敵,人家怎麼死的怕都不知道,更有甚者,賣了人,人家還會幫她數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