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王小五
是好文章嗎
被評卷組推薦的浙江高考滿分作文,真是有點難讀。
說來慚愧,第一句話,我就沒看懂,去查了“嚆矢”是什麼意思,原來是“開端”。
為了能看懂文章,參與討論,後來我還分別去查了“振翮”(he,二聲,形容人志向遠大、努力奮發向上或經濟正高速發展、在騰飛)“薄脊”(沒有查到)“孜孜矻矻”(ku,一聲,勤勉不懈的樣子)“祓”(fu,二聲,掃除)“洵”(xun,二聲,實在)“婞直”(xing,四聲,倔強,自以為是)。
這就像中學時候做文言文試題,一般要經歷的3個步驟——1、先挨個查清字義,2、再去理解句意和文意,3、答題。
這也是這篇滿分作文的魅力所在,能夠在答題的同時,還給別人出一套題。
做完閱讀理解,我看懂了這位同學想表達什麼意思。翻譯過來,它的立意大概是:
我們渴望自由,愛智慧,希望追求精神滿足,實現自我期許,雖然它可能與家庭給我們的期待和社會賦予我們的角色之間存在錯位,但不必為此決然地否定歷史、叛逆地對抗社會。一個人的自我實現,不僅要靠單打獨鬥,還要在社會中去歷練和成長。在實踐中打磨和檢驗自己,在仰望天空的同時,能夠腳踏實地,這便是理想的生活方式。
對這篇讀者普遍覺得艱澀的文章,浙江省高考作文閱卷大組組長、浙江大學中文系副教授陳建新給了它很高的評價,認為“文字的老道和晦澀同在,思維的深刻與穩當具備”。
當然,許多人不認可,對它的表達做了批評,也有哲學專業的內行,否認陳建新所說的文章的“學術化”一一指出了該同學引用海德格爾、尼采、卡爾維諾、麥金泰爾、維特根斯坦的錯誤。
這裡先不就哲學論證的部分進行討論,對於被引用的以上幾位在人類思想史中舉足輕重的先哲,我實在不敢貿然評判。
不過我注意到另一個現象。
認為看不懂此文的人是大多數的,有意思的是,同樣是看不懂,一些人因此而批評它,一些人據此來維護它,並對批評這篇文章的人進行批評,認為“不能因為自己看不懂就說不好,未免太自大”。
這麼看,爭論的焦點,不在於文章是否難懂,而在於它是好文章嗎?或者換句話說,一篇好文章的評判標準是什麼?
一篇文章好不好懂,與它是不是一篇好文章,當然是兩個問題。
海德格爾是公認的晦澀難懂,看《平安經》不需要理解力,如果以是否看得懂來評判,標準將徹底主觀化,任何做出評價的人都失去了說服對方的依據。
我們不說文章是用來叫人看懂的,只說文章是用來表意的,這大概是沒錯的。既然如此,一篇好的文章,可以說是很好地完成了表意這個任務的。與此相關的大體有三個方面:文章想表達的意思,它所使用的詞句的意思,以及讀者所能理解的意思。
在讀者和作者處於同一對話平臺的基礎上,前兩者一致,文字表達內嵌於文意,寫作就是準確的,能夠自然順暢地使讀者理解。一些人對哲學有誤解,認為它就是將簡單的問題複雜化,恰恰相反,哲學所致力的,反而是儘可能簡明準確地說理。
而如果實際表達和寫作意圖不一致,文字脫離文意,使得寫作不準確,當然就算不得是合格的文章。
在被推薦的這篇滿分作文裡,信手拈來的海德格爾和卡爾維諾,“祓魅”和“達達主義”,蠻學術化的表達,看起來的確比被用濫了的“世上無難事,只要肯登攀”“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不知高到哪裡,不過這也是個危險的陷阱。
學術概念,在原使用者各自的知識系統中有其特定的含義,在一個十幾歲的中學生還沒有能力全部掌握的情況下,於一篇八百字的文章中將先哲們拉來,密集地服務於本篇作文的“”立意,避免不了要發生原意的裁剪和扭曲。
所以當它被推薦,引來一片批評,在所難免。
要支援這篇作文的最好方式,不是為文章所體現的博學叫好,也不是批評批評者看不懂文章,還是要具體論證文中的海德格爾、尼采、維特根斯坦、麥金泰爾是如何引用得恰如其分,如何合適地服務於對文章主題的論證,不過這一點,似乎還沒有人很好地做到。
除了哲學的部分,整篇文章的表達都出現了類似的問題。
如那句“縱然我們已有翔實的藍圖,仍不能自持已在浪潮之巔立下了自己的沉錨”,看起來好像很厲害的樣子,你以為自己看懂了,又好像沒有看懂,什麼是“浪潮之巔”,什麼是“沉錨”,它們組合起來又是什麼意思,再仔細琢磨一下,厲害的地方在哪裡?
是那種模糊之中的玄妙感。
這種氣質,像不像我們中學時代故作深沉的樣子?
年輕人的病
雖然不知其人,不過我還挺理解這位考生。他確實是讀過許多書的,知識水平超出同齡人,對語言表達有追求,並且正在努力進階的過程中。
上中學時,我作為一個表達非常質樸,作文特別痛苦的學生,一直很羨慕那些那些能把文章寫得很漂亮的同學,“辭藻華麗”完全是個褒義詞,能達到這一點,只會叫人嘖嘖稱道。
“哇,這個詞用得真華麗”,“還能這樣組織句子”,那種似懂非懂,不明覺厲的感覺,很吸引孩子,因為孩子的心態是如此:很希望成熟,並且自以為成熟。
為了達致那種寫作效果,有一段時間,我熱衷於啃字典,用一個本子,把字典裡沒見過的生僻字都抄下來,以此積攢了一些別人很少用的詞語,當寫作文時,就展示出來,好比跳街舞Battle(比賽)時,能使出一些別人沒有的招。
那時候寫作文,秋天不叫“秋天”,叫“旻天”,從古至今寫成“自古洎今”,文縐縐的,感覺自己挺了不起。
寫中學作文還講究引用,不能太大路貨,不能讓屈原沒完沒了地跳江,也不好讓司馬遷一遍一遍地受刑,也總不能讓蘇武老在那兒放羊。引海德格爾和卡爾維諾沒能力,莊子和孔子總是可以的,維特根斯坦和麥金泰爾沒聽過,狄更斯和莎士比亞也不遜吧。套路是大家的,內容是自己的。
知性活動是美妙的精神享受,讀書時代,一個人從懵懂無知到慢慢接觸到人類智慧成就,這個過程如發現新大陸般充滿驚奇,對於一個愛求知的人,一定會被先哲們極富啟發性的概念吸引,會歎服於這些人類所使用的字詞、組織的句段的精準,也會敬佩他們所達致的境界。
年輕人是這樣,生命經驗不夠,對錶達的控制力不足,但有求知慾,愛起範兒,喜歡將話說成大人模樣,所以才會有“少年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才會有看起來有點“中二”的這篇滿分作文。
這是一個人自然的生命成長階段的一部分,就像一個社會年輕而狂熱的社會,在中國社會開放伊始的八十年代,大學校園裡誰不夾一本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誰又不拿一本薩特,海德格爾全國能懂的人寥寥無幾,但他的書動輒印數數十萬。
一個人在既追求這種“不明覺厲”的審美取向,又沒有足夠生命經驗支撐的表達能力,來準確表達自己的意圖的年輕時候,很容易被這種文風支配。你當年在QQ空間寫下的文字,現在是不是也不敢看了?
所以,一個十幾歲的中學生,寫出這種文章,是可理解的。
值得商榷的是,成年人對這種審美和表達的讚賞。
高分作文的評法
這篇引來一片質疑的作文或許算不得是一篇表意清楚的好文章,卻是一篇成功的應試佳作。
這是一個有意思的現象,正呼應了今年的浙江高考作文題目:在不斷變化的現實生活中,每個人對美好的理解與社會的預期之間,是存在落差或錯位的。
“對此,你有怎樣的體驗與思考?”
以下幾點,是我的思考和推測:
1、這篇文章引用大量生僻素材,不像是臨場寫就,很可能在試前做好了準備。
2、以這種方式準備作文,是一種事先揣摩和選擇好的應試策略。
3、很幸運的,這種策略摸準了高考作文評卷中的審美取向和評分標準。
4、它的獲得滿分、被推薦、作示範,將繼續鼓勵學生以生僻用詞、大量引用的方式寫作。
5、中學寫作的引用的素材和寫作套路將向哲學領域傾斜。
許多評論在討論這次作文爭議時,表達了這樣的意思:寫文章應該平實質樸、明白曉暢,用簡單準確的語言表達,不應以故意製造障礙為趣味,文章是用來與人交流的,不是炫技的的工具。
這些循循善誘說的不錯,但只對了一半。
對於中學考生的作文方式,不論今天的輿論場批評得多麼熱烈,都不如一個分數、一篇範文帶來的指導效應強。
它的滿分已經說明了問題,考試作文不是用來交流的,而是用來拿高分的,它的寫目的也不是與人對話,而是為了吸引評卷老師的注意,要想在萬千密密麻麻的試卷中被發現,在幾分鐘的時間內獲取高分,只要做到一點就夠了:哇,不明覺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