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19日晚,在貴州六盤水市海拔2360米的海嘎小學,11個大山裡的女孩和新褲子樂隊開了一場搖滾演唱會,142萬人在抖音上觀看了他們的直播。那一晚,女孩們的音樂夢想終於實現了。而接力幫助她們圓夢的,是三把特殊的吉他。
新來的校長
2002年,海嘎小學唯一的一把吉他在校長鄭龍的背上。那一年他28歲,從山下的幸福小學轉來條件最艱苦的海嘎,眼前只有一位教師,八位學生,一個學前班、一個一年級和一個二年級。
當時的海嘎村有360多戶人家,而直到2010年,貧困戶還有300戶。大貨車把別人用過的火爐、煤炭、桌椅運到這裡。鄭龍下車後,四周荒無人煙,缺水少電。直到現在,老師們去鎮上開會才能抓住機會洗一次澡。鄭龍不知道自己要在這裡待多久,心裡感到難過。一位領導看穿了他的心思,囑咐他“既來之則安之”。
在此之前,鄭龍跟所有年輕的教師區別並不大。他就是六盤水本地人,從一所師專畢業後開始從事教育工作。1999年,他被分配到大灣鎮的幸福小學擔任全科教師後,就聽說山上有一所海嘎小學,條件十分簡陋,學生沒有幾個,只有一個老教師多年來帶著他們上課。那時鄭龍就有預感,自己可能要被分配到山頂上。
當時,為數不多的學生頂著很久沒洗過的頭髮,眼神怯怯地望著這位新校長。在烏蒙山脈的夾縫,他的學生需要放牛、追趕羊群,扛著鋤頭和揹簍走過玉米地。
海嘎小學初建於上世紀60年代,許多學生的家長都畢業於此。歷史上,它曾有過六年級,但最慘的時候,險些被遺忘在大山深處,老師一個個走掉,學生也跟著流失。“每走掉一個老師,就少了一個年級。”學生們上到二三年級後,只能每天走路十幾公里到山下鎮上的學校繼續學業。
海嘎小學的學生們
鄭龍從來不會左右老師們的選擇,有人離開,他辦酒歡送。那時的海嘎只有三個老師,學生稀稀拉拉,兩層舊舊的、髒兮兮的教室裡傳出斷斷續續的誦讀聲。
鄭龍的家在山下的二塘。當時的海嘎還沒公路,他買了輛摩托車,每天從山下開到山上教書。學生則是反方向行走,從山上到山下上課,雙方常常碰個照面。早幾年路是泥路,很稀,老師們要拿木棍杵著慢慢攀。學生更不用說了,天沒亮就得起身趕山路,下山兩三個小時,日日如此。
這個場景鄭龍目睹了太多次。他開始想:“為什麼我上來,他們下去,不能就近上學嗎?”從那以後,建立一所覆蓋一到六年級的完全小學就成了鄭龍心中最大的執念。
想法產生後,便怎麼都抹不乾淨。2014年,他在心裡盤算好需要的教師人數,開始挨個動員。先從身邊人下手,動員了自己的妻子和親妹妹,他很快說服了二人,但未得到上級批准。
校長鄭龍與同為小學教師的夫人阮續仙
他慢慢磨,一點點耗,沒事就去附近的學校“吹牛”,說想建立個完小,那地方特別艱苦,但是對以後評職稱、評優秀有好處,說完總要盯著人家問一句:“你願意跟我一起上來嗎?”臨近開學,幾個說好的老師還是“有點怕”,沒來。
鄭龍其中一個動員物件,是臘寨的老師顧亞。
搖滾教師
顧亞比鄭龍小13歲,2014年作為特崗教師來到山裡。“顧亞一來,用手機這拍拍,那拍拍,年輕,又揹著一把吉他。”鄭龍當年也是一樣的年輕,也是揹著那樣一把吉他。
顧亞到臘寨小學報到那天,一個瘦瘦黑黑的人迎了出來,顧亞以為是保安,“我是校長”,鄭龍說。
當時27歲的顧亞還是個搖滾青年,自己組樂隊,跑音樂節,渴望舞臺和名聲。來山區教書的第一天,他就跑了,“不適應,我以前過的是唱歌、泡吧、和朋友玩音樂的生活,突然一個人孤零零在山村裡面,孤獨又無助,一放學就想離開。” 他和男老師們擠在一間很寬的教室,中間拉個簾子,這邊辦公,那邊睡覺。夜晚的山頭有貓的怪叫和鳥突然的嘶鳴,劃破寧靜。
鄭龍、顧亞和孩子們
最終父親答應給他買輛車代步,顧亞才同意回來。“我從小一直很淘氣,包括結婚之後有小孩,都沒有讓父母省心過。”
顧亞小時候不愛讀書,初中不想上學,想去大城市打工,讀了師範學院後又厭學、搞樂隊。“爸媽從小灌輸我的就是努力學習,走出去,不要走父母的老路。”
上師範學院是顧亞第一次進市區,他很快發現自己跟同學不一樣,說話的口音不一樣、受到的教育不一樣、知道的資訊不一樣,“完全跟別人無法平等”。
很多年後,他在他的學生身上看到同一種自卑。生人過來,學生迅速走掉,不和人打招呼,也不敢順溜地把話說下去。“那不是內向,是對外界事物的畏懼。”
音樂能讓他甩掉現實。讀大專時,顧亞和同學組了一個樂隊,他是吉他手。排練室租在地下,又黑又潮,牆上貼著雞蛋的包裝盒做隔音。
顧亞家條件不好,小時候有錢的親戚寄來不穿的衣服,他從來不要。後來在海嘎小學,遇到捐贈,他會先問孩子們需不需要,像當初保護自己的自尊那樣,保護他們的。
大專畢業後,顧亞在音樂的路上嘗試了4年,接演出、搞培訓。2014年,他決定去考特崗教師,算是對父母的交代。“我覺得夢想和生活可能是背道而馳的,你想兩者兼顧的話,估計會很累。所以我選擇迴歸生活,現在結婚有小孩了,更具體了。”
教師顧亞與他的妻子、女兒
一開始在臘寨小學,顧亞做什麼事情都跟鄭龍在一起,而鄭龍也願意跟這位多才多藝的後生一起玩,他重新跟著顧亞學吉他,學會了《涼山謠》的和絃。他們成了朋友。
因此,鄭龍說服顧亞到山上的海嘎當老師時,出乎意料沒費什麼力氣。“很多學校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不少,但在海嘎,多一個就是一個。”他告訴顧亞。
2015年8月,天下著大雨,顧亞跟著鄭校長挨家挨戶家訪,動員家長把孩子轉到海嘎。因為可以就近讀書,省去在下面租房和陪讀的費用,家長們都挺支援,但也不免擔心老師的流動,“老師走了,孩子怎麼辦?”一個學生家長半開玩笑式地對他們說,“你要不辦到六年級,我把孩子背也要背到你家,讓你教到六年級。”
2018年,海嘎小學有了六年級以後,教學事務走上正軌,顧亞卻總覺得缺了點什麼。他想到了音樂。下班後,他常在辦公室裡彈吉他,音樂一響,十幾個孩子趴在狹窄的視窗往裡張望,一邊偷笑,一邊又怕被看到。每次上課,只要顧亞揹著吉他進門,總能收穫一陣興奮的“啊”!要是揹著手走進去,學生沒有任何聲音。他決定要教孩子們樂器。
排練時光
做了決定後,顧亞在校長的幫助下四處籌集裝置。募捐的樂器一件件送來,海嘎小學的上空開始傳來搖滾樂的聲響。每天一到午休時間,顧亞跑上跑下,要教吉他、貝斯、鼓,一個科目講十分鐘,就要換到下一個。他有衝勁,打節拍時,孩子們容易枯燥,顧亞就抬著他們的腳,一下一下去設計每一個和絃。
從一個音兩個音三個音,到一段旋律,接著兩件吉他可以合作,再到貝斯、鼓、主唱加進來,把音樂完整呈現,“那種幸福感無法用語言形容,比我自己站上大舞臺還開心。”
彭磊的琴
一座搖滾小學跌跌撞撞誕生了。孩子們已經能完整地彈奏《平凡之路》《為你唱首歌》等歌曲。再後來,顧亞培養出了“遇”和“未知少年”兩支樂隊。
抖音決定給他們辦一場真正的演唱會。8月18日,演唱會前一天上午,“新褲子”來到了海嘎小學。
他們和“未知少年”樂隊一起排練《你要跳舞嗎》,跟“遇”樂隊的孩子們唱了《最後的樂隊》。室內排練結束,農家小灶的炊煙尚未升起,他們抓緊時間玩起了翻花繩。
午休時刻,彭磊注意到了角落那個靜靜的吉他手,李美銀。他搬來兩個凳子,用只有這個小女孩聽得見的聲音,向她演示了吉他的7個基本和絃:C、baiDm、Em、F、G、Am、Bdim。“學會了這7個和絃,你基本什麼歌都能彈了。”彭磊說。接著,他將自己的白色電吉他給了李美銀,自己拿起排練室的木吉他,輕輕唱起了《我們可以在一起》。
彭磊的直覺很準,所有樂隊成員裡,李美銀是學琴最刻苦的那一個。“一定是李美銀”,顧亞說,“她只要有空就想學琴。”
顧亞的判斷也是正確的,證據就藏在李美銀的8月1日的日記裡。那一天哥哥給她打電話了,她很開心。練琴更令她開心。“一洗漱完,就掉進了吉他譜眼裡,拔也拔不出來。”
李美銀8月1日的日記
美銀和她的好友龍夢,是最早認識顧老師的兩個孩子。二年級在臘寨小學,顧亞就是她們的班主任,但那時她們還不知道眼前這位老師身懷絕技。直到顧老師被校長“忽悠”到她們村,兩個小朋友跟著老師轉學到海嘎後,她們才發現這位一向嚴肅的語文老師居然吉他、貝斯、架子鼓樣樣精通。
組建樂隊的時候,顧亞讓孩子們自願報名,不過其實從一開始,他就看得出哪些孩子刻苦,哪些最終會離開。果然,李美銀和龍夢成了最愛琴的兩個孩子。
就這樣,海嘎小學歷史上第一支樂隊“遇”誕生了,全部由六年級學生組成:主唱晏興麗,原本學吉他,在選拔當天就因為高亢的嗓音摘下主唱桂冠;最刻苦的李美銀成了主音吉他手;龍夢緊隨其後負責節奏吉他;羅麗欣和羅春梅倆姐妹,一個打鼓一個彈貝斯。幾年前,因為家裡條件不能支援,羅麗欣等了妹妹一年,才作為同級生一起上了小學,所幸,她在最近獲得了全鎮第二名的好成績。
後來,第二支樂隊“未知少年”也成立了,成員裡有“遇”樂隊成員的姐妹。晏興雨是晏興麗的妹妹,龍嬌是龍夢的妹妹,都理所當然地分別繼承了主唱和吉他手的身份。貝斯手叫熊秋花,有著一雙愛笑的眼睛,和吉他手熊婷是堂姐妹。最後,來自黃家院子的黃玉梅,因為喜歡“更帥氣”的東西,作為鼓手補上了樂隊最後一塊拼圖。
顧亞與樂隊的女孩們
2018年10月,李美銀和夥伴們第一次登上真正的舞臺,在鎮上的一家livehouse。
“燈光特別好看,什麼顏色都有,旋轉的,會打到我們臉上。”孩子們很興奮,“臺下的人為我們歡呼,我們也跟著旋律動、跳,感覺特別驕傲。”舞臺不大,但相比排練室,有加高的鼓,下面能清楚看到鼓手。
顧亞用手機興奮地一直拍,他想告訴孩子們,熱愛搖滾的歌迷是什麼反應。學生平時排練,臺下大多是不懂音樂的觀眾。“遇”樂隊演奏了《追夢赤子心》,副歌部分,所有人都舉著拳頭跟他們互動、尖叫、合唱。最後一個音節落下,顧亞在臺下偷偷擦了擦眼淚。
也是在那一年10月,顧亞發了第一條抖音。短影片裡,女孩們的長髮甩起,隨強烈的鼓點擺動。
孩子們最遠去過天津錄製節目,一路眼神發光,第一次打車,第一次坐飛機,不靠窗,龍夢和晏興麗伸長脖子抬頭往外看,鄰座看了,主動跟她們換了位置。飛機抵達北方城市,李美銀感到稀奇,“怎麼一座山都沒有?”女孩們還發現,這裡“空氣不好,晚上看不到星星和月亮”。
剛得知抖音想為兩支樂隊辦演唱會時,顧亞被打動了,覺得“很暖心”。他想在學校隔出一塊小錄音棚,把孩子們唱的歌儲存下來,等到他們成人,放給他們聽,“那是多有意義的事情”。兩支樂隊是海嘎小學的火種,逐漸照亮周圍人。
8月19日晚8點,“海嘎少年的夏天”演唱會開始了。彭磊把陪伴自己走過青春的那把白色吉他送給了李美銀。
那一晚,鄭龍、顧亞和海嘎小學的11個樂隊女孩,還有“新褲子”,完成了一件頂搖滾的事兒。(文/易元)
來源:新華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