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
“有有我之境,有無我之境。‘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裡斜陽暮’,有我之境也。‘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寒波淡淡起,白鳥悠悠下’,無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古人為詞,寫有我之境者多,然未始不能寫無我之境。此在豪傑之士能自樹立耳。”
“寫有我之境者多”,誠如是哉!人自詡為宇宙的精華,萬物的靈長,很容易以自我為中心,去審視外物,歡喜則“野桃含笑竹籬短,溪柳自搖沙水清”(蘇軾《新城道中》),昂揚則“晴空一鶴排雲上,直引詩情到碧霄”(劉禹錫《秋詞》),達觀則“一蓑煙雨任平生”“也無風雨也無晴”(蘇軾《定風波》),放曠則“醉裡簪花倒著冠”“黃花白髮相牽挽”(黃庭堅《鷓鴣天》),失意則“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李白《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雲》),孤寂則“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李白《獨坐敬亭山》),悲愁則“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杜甫《春望》),思憶則“若為化得身千億,散向峰頭望故鄉”(柳宗元《與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華親故》),如此等等,不一而足。詩人既然自視為宇宙的中心,也就容易將主觀情緒放大、拓展、泛化,彷彿整個世界隨自己的情緒發生了共振,詩歌的感染力由此得到強化,但世界的真相也因此變得模糊。人們於其間得到審美的滿足,但放縱情感也會造成神經病和自大狂。
莊子開創的認知圖示以自然(道)為中心,人一下子喪失了全部的優越感,“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人與自然的界限由此消泯,以此心境和視角去“觀物”,寫下的詩句自然“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比較典型的如“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陶淵明《歸去來兮辭》),“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陶淵明《歸園田居》),“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王維《山居秋暝》),“山中習靜觀朝槿,松下清齋折露葵”(王維《積雨輞川莊作》),詩人的自在躍然紙上,而悲喜的情感彷彿已經稀釋和蒸發,人與自然有機交融,兩者的界限已不了然。
其他如“沾衣欲溼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志南和尚《絕句》),“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張志和《漁歌子》),“山光物態弄春暉,莫為輕陰便擬歸”(張旭《山中留客》),都表現出禪悅的心境,物我界限都不分明,可視為無我之境。
至於王國維將無我之境和豪傑之士聯絡在一起,倒頗耐人尋味。大抵忘懷得失,憂樂皆拋,非凡夫俗子所能為者,非修煉達到一定境界不能寫出,故以“豪傑”稱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