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羲之)
公元344年,22歲的晉康帝司馬嶽突然卒於宮中,年僅2歲的太子司馬聃繼位,史稱晉穆帝。次年即公元345年,改元“永和”,是為永和元年,這個年號一直用到公元356年,持續十二年之久。
公元353年即永和九年,陽春三月,當朝丞相王導的侄子、會稽內史王羲之邀請朝中名流孫綽、謝安等人,在紹興蘭亭集會,飲酒賦詩,賞春作樂。
像這樣的聚會,在他們這些人中本也是司空見慣的。但偏偏這一次,酒後的王羲之寫出了神作《蘭亭集序》才讓這場聚會在歷史上熠熠生輝。
“是日也,天朗氣清,惠風和暢。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遊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
“或取諸懷抱,悟言一室之內;或因寄所託,放浪形骸之外。雖趣舍萬殊,靜躁不同,當其欣於所遇,暫得於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將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隨事遷,感慨系之矣”
王羲之的傷春可沒有李後主“春花秋月何時了”的悲苦,很是有些“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意思。
或許就是吃飽撐的了。
但小皇帝司馬聃治下的東晉王朝,真的是時光不居,歲月靜好嗎?
(蘭亭集序)
(1)王與馬,共天下:不安分的王敦
王敦與晉元帝司馬睿之間的窗戶紙直到公元321年才捅破。
司馬睿知道王敦早晚會造反,王敦也知道自己功高震主。儘管如此,兩人還是在公元320年合力上演了一出君臣和睦的大戲,但有些事情是改變不了的,比如皇帝猜忌武將,尤其是有功勞還大權在握的武將。兔死狗烹的狗血劇情後人不但不覺得視覺疲勞,反而還特別興奮。
難道還有比殺人更興奮的事情?如果有的話,那就多殺人,殺“大”人。
王敦當然是“大”人。他身兼大將軍、江州牧和漢安侯,統領大軍,所轄州郡內,自收貢賦,與皇帝所差的就是一座龍椅而已。從弟王導領中書監,把持內政,司馬家的大晉王朝有一大半都在他們琅琊王氏手中。
“王與馬,共天下”這樣的諺語,任何一位皇帝都會寢食難安。
司馬睿固然沒有北伐收復中原那麼大的野心,但同樣沒有“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那麼寬的心胸。那也本就是“過把癮就死”的時代,皇帝輪流坐,今年到我家。王敦為什麼不可以給自己添上一座龍椅?
但他面前還橫亙一個祖狄,對這位聞雞起舞、一心北伐,誓言“不能清中原而復濟者,有如大江”的猛將,王敦甚為忌憚。
公元320年前後,王敦兵臨建康。祖逖怒斥道:“阿黑(王敦小名)怎敢如此放肆!你(王敦使者)回去告訴他,讓他趕快滾回去。如果遲了,我就親率三千兵馬,把他趕回去。”王敦立刻慫了,乖乖的滾回去了。
公元321年,祖狄病去。誰還能阻止王敦?果然,次年王敦就打出“清君側”的大旗,起兵反晉。
這可能是歷史上最為滑稽的造反。為什麼呢?
造反是要株連九族的。王敦起兵之時,朝中大臣就勸告司馬睿誅殺王氏家族,司馬睿哪敢啊?如果王氏家族都起來造反,他真就完犢子了。不過王導是明白人,他親率族人向司馬睿負荊請罪,司馬睿借坡下驢,君臣和睦。
王敦攻入建康以後,自居丞相、江州牧、揚州牧、進爵武昌郡公。他大罵王導說:“你啊,不聽我的話,幾乎滅族啊!”王導翻翻白眼,根本沒當回事。王敦乾生氣,沒轍!
哎,說實話,真不知道這場叛亂是不是琅琊王氏自導自演的奪權鬧劇?!
王敦攻下建康但沒有稱帝,而是選擇專權。直到公元323年,司馬睿去世後,太子司馬紹繼位,他才想起來自己也可以當皇帝的。但第一個反對他的是誰呢?正是他們王氏家族內部的人。在得知他想謀權篡位後,他的侄子王充之、他的兄弟王導王舒立即就把訊息透露給了司馬紹。
哎!可憐的王敦就這麼稀裡糊塗被自己人給賣了!公元324年王敦在行軍途中突然病死。這下群龍無首,他的那幫所謂的心腹也很快倒戈。這場叛亂也最終以王敦被開棺鞭屍而畫上句號。
王敦自始至終都沒有完全得到琅琊王氏的支援,為什麼呢?
“王與馬,共天下”,這兩股旗鼓相當的勢力都想著偏安一隅,怎麼會允許有人打破這種平衡呢?誰動誰死!王敦死後,天下還是王與馬的!
(2)有作為的小皇帝:桓溫和他的北伐
公元339年,當朝太傅、丞相王導病逝,琅琊王氏的榮耀一下子落到了年僅18歲的王羲之身上。此時的王羲之已經被太尉郗鑑選定為東床快婿,儼然東晉朝廷上一顆冉冉升起的政壇新星。
比他早一步崛起的是桓溫。桓溫的父親桓彝在平定王敦之亂中發揮重要作用。當時桓溫儘管只有27歲,但已經官居琅琊內史,身兼輔國將軍,還娶了晉明帝司馬紹的女兒南康公主,是當朝皇帝司馬嶽的大舅哥,名副其實的皇親貴胄。
與王羲之相比,桓溫更喜歡政治。公元344年司馬嶽去世後司馬聃繼位,僅一年之後,桓溫就升任安西將軍、荊州刺史,持節都督荊司雍益梁寧六州諸軍事,並領護南蠻校尉,實際上掌握了長江上游的兵權。
他會是另一個王敦嗎?天知道。但為人豪爽,姿貌偉岸,風度不凡,又志在匡濟天下,一心要完成祖狄未竟事業的桓溫看起來有著更為遠大的抱負。
公元346年,桓溫上書朝廷,要求討伐西蜀。這場討伐充分體現了桓溫作為天才軍事家的眼光——成漢大軍本在江南設防,但桓溫卻早就親率步兵經過“難於上青天”的蜀道迂迴到了成都城郊。成漢軍隊不得不緊急回撤,但桓溫眼中只有成都。擒賊先擒王,果然成都城破,成漢滅亡。
公元354年,沒有了“成漢”等後顧之憂的桓溫開始北伐。二月,他親率四萬大軍出江陵,自襄陽入均口,取道淅川直趨武關(今陝西丹鳳境內)。四月,桓溫抵達灞上。史載,溫進至霸上,健以五千人深溝自固,居人皆安堵復業,持牛酒迎溫於路者十八九,耆老感泣曰:“不圖今日復見官軍!”
公元356年,桓溫再次北伐,收復洛陽和金墉城。公元369年,桓溫第三次北伐,討伐前燕。但此次他碰上了燕國戰神慕容垂,大敗而歸。
桓溫的歷次征伐,無論怎麼說都是那段不堪回首的歷史中最激動人心的事情。五十年後宋武帝劉裕北伐,也只落得“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八百年後,南宋大詩人陸游臨死仍哀嘆:“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
北伐,北伐,多少英雄出師未捷,多少英雄抱憾終身?
如果桓溫的故事就停留在公元370年該多好!因為在剩下的時光裡,桓溫真的成為了另一個王敦。功高震主,廢帝立威,剪除異己……然後突然病死!兩人連死的方式都是如此的相似,或許司馬懿在天之靈仍在庇護他的後人。
其實我更喜歡桓溫的另一個故事。第二次北伐時,桓溫途經金城,看見自己早年擔任琅琊內史時栽種的柳樹已經有十圍那麼粗壯,不禁感慨道:“木猶如此,人何以堪!”他攀著樹枝,捉住柳條,不禁泫然淚下。
樹猶如此,人何以堪?!任你英雄氣概滔天,終究還是擋不住時間的溫柔一刀!但人雖草木,歲月中層層漣漪,攜帶的淡淡憂傷和些許無奈,或許才是人生的真諦。
(3)舊時王謝堂前燕:謝安的風采
健康城上還是司馬家的王旗。
公元825年,唐代大詩人劉禹錫任職金陵,也就是此時的建康,他在遊覽烏衣巷時感嘆道:“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邊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秦淮河畔,烏衣巷裡,朱雀橋邊,謝安的府邸與王羲之的府邸,肩並肩。
東晉朝野,除了司馬家與琅琊王家,就數他們謝家了。謝安的父親謝裒曾任吏部尚書,他的堂哥謝尚曾官拜徵西大將軍。他還有個弟弟叫謝石。桓溫倒臺後,晉軍中能叫得上名號的,也就是謝石了。
謝安生於公元320年,比王羲之大一歲。作為兩大世家的公子哥,他們自幼就是東晉朝野的流量明星。可惜這兩個官二代都不太喜歡政治,他們最愛幹什麼呢?吃喝玩樂加清談,總之有些不務正業。
謝安不願當官的想法比王羲之還堅決。朝廷讓他做著作郎,他就託病推辭,後來索性到山陰會稽隱居!為什麼到這?因為這裡有王羲之啊!就這麼著,躲到山陰會稽的謝安與王羲之等一眾狐朋狗友過上了“出則漁弋山水,入則言詠屬文”的日子。當然也少不了女人,“眾鹹服其雅量。安雖放情丘壑,然每遊賞,必以妓女從。”
謝安儘管人在江湖,但在廟堂的名聲卻越來越大。時任會稽王的司馬昱曾道:“安石既與人同樂,必不得不與人同憂,召之必至”。果不其然,公元359年謝萬隨桓溫北伐時遭遇慘敗,謝家地位受到威脅,謝安即刻挺身而出,也很快迎來了他的人生巔峰——淝水之戰。
公元383年,前秦苻堅興兵百萬,劍指東晉。偏安一隅的小朝廷哪裡見過如此大的陣仗?一時之間朝野震驚。王敦年輕時曾在石崇“勸酒斬美人”的規矩之下“連拒三杯”而面不改色,謝安比他還絕。謝石謝玄等人如同熱鍋上的螞蟻,這位“江左風流宰相”根本沒有把苻堅的百萬大軍放在眼裡,一個人遊山玩水去了。
大丈夫真是山崩於前而自若。
十一月在謝安統籌下,大將劉牢之奇襲前秦,大獲成功。
十二月,雙方決戰淝水。
“堅與苻融登城而望王師,見部陣齊整,將士精銳;又北望八公山上草森皆類人形,顧謂融曰:‘此亦勁敵也,何謂少乎?’憮然有懼色”。
正是苻堅的疑神疑鬼成就了謝安。此役東晉以七萬對前秦十五萬而大獲全勝,創造了冷兵器時代的戰爭奇蹟。勝利傳來時謝安正在下棋,一句“小兒輩遂已破賊”,真是風輕雲淡,瀟灑無比。
但他真是如此冷靜嗎?也不其然!“既罷,還內,過戶限,心喜甚,不覺屐齒之折,其矯情鎮物如此”,真是表面心如止水,內心早已翻江倒海。大丈夫,皆能裝啊!
淝水之戰的勝利把謝安和謝家推到了人生的巔峰,但同來招來了司馬氏的猜忌。
他會走上王敦、桓溫的老路嗎?
很慶幸,他沒有!舞刀弄槍哪有美人在懷痛快?公元385年,謝安主動交出兵權。
王敦爭了,桓溫也爭了,可最終爭得了什麼呢?
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但有一種風采卻會永遠在史冊中熠熠生輝。拿得起,放得下,走的瀟灑,謝安真大丈夫也,不愧後世“雅量而有膽識”的評價。
(4)神話時代:葛洪與幹寶的故事
當王羲之與謝安等人在蘭亭集會的時候,葛洪已經年近七十。雖說人生七十古來稀,但對葛洪這位老神仙來說,年齡從來也不是什麼問題。他此刻正在羅浮山中,一卷經書,幾杯淡酒,花開花落,雲捲雲舒。
桓溫的北伐,謝安的入世,王羲之的書法……這些凡塵俗子的故事連他的耳根子都進不去。
他更在意怎麼成仙。魯迅先生曾有《論魏晉風度與藥及酒的關係》,其中的“藥”,就是葛洪的看家本領。他死亡《抱朴子》一書對“煉丹”有著精彩的論述,更是當下修仙小說的“聖經”。
這個不甘寂寞的老頭子,還娶了妻子,一起研究“房中術”。他如同那個亂世的穿越者,一心逍遙快活。
他最厲害的還是醫術。他說,古之初為道者,莫不兼修醫術,以救近禍焉。在眾人都認為“疾病”是天譴的情況下,葛洪已經指出“疾病”不過是“癘氣”所致。他的研究範圍甚至還包括天花、狂犬病、肺結核、吸血蟲病,當然還包括啟發屠呦呦先生的青蒿素。
對於這樣瀟灑的人物,我們歷代是將其視為神仙的。與他同時活躍的還有一位大神。這位先生雖然不是神仙,但我們現在聽到的神話故事很多都與他有關。他就是幹寶。
幹寶比葛洪大兩歲。他曾經做過司馬睿的著作郎,不過在永和元年也就是公元345年時,他就辭官專心寫他的小說去了。
他寫了董永,有了現在的《天仙配》;他寫了《東海孝婦》,這是《竇娥冤》的源泉。他把自己的小說集命名為《搜神記》,真是恰如其分。在那個亂世,他為後人構建了一個神秘的世界,有神仙有妖怪,令人著迷!沒有他,我們的世界真的就少了許多有趣的東西。
有傳言說,《封神榜》也是他寫的。誰知道呢?反正神仙鬼怪的事情,他肯定比其他人更清楚。
東晉當然不是一個令人嚮往的時代,但這又有什麼關係呢?我們無從選擇生在哪個時代,生在什麼樣的家庭,但我們可以選擇的也有很多,比如我們喜歡什麼,我們想要成為什麼樣的人,我們想給這個世界留下些什麼——選項真的有很多,或許人生最大不幸就是將自己的不幸歸結於時代和家庭!
(5)東床快婿:王羲之的美好生活
王羲之,或者謝安,無疑都是投胎好手。無論在哪個時代生在那樣的家庭都是非常幸運的。但這也只是開始。豪門大戶的恩恩怨怨生生死死,亦不絕史冊。
王羲之並沒有將這樣的不幸與自己聯絡起來。他在十八歲時就做了太尉郗鑑的“東床快婿”。但他對政治實在沒有多高的興趣,他一心喜歡書法。
永和九年,也就是公元353年,幹寶去世兩年多了,王導也去世了十五年,葛洪還在羅浮山中與他的妻子一起研究房中術,年僅十歲的司馬聘也已經當了八年的皇帝,桓溫還在準備第一次北伐……
總而言之東晉這個小朝廷,一切都是安然的。
陽春三月,春暖花開。在山陰會稽任職的王羲之總得找點兒樂子,又恰逢謝安也來了。
那就攢一局把!
受邀的當然都是文人雅士,社會名流。只喝酒哪有意思?前輩潘安創造的罰酒令更能增添氣氛不是?那就是飲酒賦詩吧!
當然少不了美女!
於是王羲之、謝安、孫綽等人紛紛作詩。有了詩,就有了詩集。可光有詩集也不夠啊,還得有人做個序啊!
此時已微醺的王羲之自告奮勇,於是這篇神奇的《蘭亭集序》就此誕生。
像這樣的聚會王羲之這一生不知道組織了多少次,更不數不清參與了多少次,但唯獨這一天的美好永久的流傳了下來。《蘭亭集序》的魅力,讓這一日永遠定格在了時空裡。
就像我們這些凡夫俗子,我們也會談幾段戀愛,也會參與許多聚會,但哪一個人才是最刻骨銘心的?那一場才是最難以忘懷的?每個人都需要一場“蘭亭”集會,也都需要一篇“蘭亭集序”,以祭奠生活的美好或艱辛。
(6)後記:應運而生
王羲之有個女兒孟姜嫁給了劉暢;孟姜也生了個女兒,嫁給了謝玄的兒子謝煥;於是在王謝兩大家族優秀基因的加持了,在那場聚會的三十年後,即公元385年,謝靈運橫空出世。
魏晉以來,天下的文學之才共有一石,其中曹子建獨佔八斗,我得一斗,其他的人共分一斗。
驕傲高貴的謝靈運佔盡了東晉王朝王謝家族的最後一抹風流。他任永嘉太守時,悠然的寫道:“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是啊,時間會把所有的事情都輕而易舉的改變甚至帶走,無論你喜歡與否。就像這荒廢的池塘,也會青草盈盈,也會群鴨嘻嘻。就像那王謝的風流,也會“潮打空城寂寞回”。
那座石頭城啊,那座建康城啊,那座金陵城啊,還有那條槳聲燈影裡的秦淮河——都逃不過頭頂上的那一輪明月。
就像謝靈運的名字後面,也會在“晉”之後再加個“宋”。
該來的總歸要來,該走的遲早要走。
唯獨,我們,應該,應運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