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山度。 受訪者供圖
上世紀50年代,尤山度(中)為周恩來(右)做翻譯。 受訪者供圖
他們是新中國成立後首批“洋學生”。
1950年12月,5名羅馬尼亞留學生、5名保加利亞留學生和4名匈牙利留學生陸續抵達清華大學,組成“東歐交換生中國語文專修班”。1951年1月和9月,又有10名波蘭留學生、8名捷克斯洛伐克留學生和1名匈牙利留學生加入,“東歐交換生中國語文專修班”留學生人數達到33人。他們中的很多人日後成為外交官、翻譯家、漢學家,畢生從事中外文化交流事業,來自匈牙利的尤山度(Józsa Sándor)就是其中之一。
作為匈牙利第一代漢學家,尤山度曾任匈牙利駐中國大使館政務參贊,為毛澤東、周恩來、朱德等中國領導人做過翻譯,還出版或翻譯了《中國與奧匈帝國》《毛澤東詩詞三十一首》《我的前半生》等著作。在過去的70多年裡,他的外交生涯、教學事業和翻譯工作始終圍繞著“中國”,為傳播中華文化、促進中匈人文交流、增進中匈兩國民眾相互瞭解作出了貢獻。
難忘中國留學生涯
“我本科的專業是研究匈牙利近代史,那時從沒想過會有機會到遙遠的中國學習中文和中國歷史。”談及過往,94歲高齡的尤山度依然難掩內心的激動。
上世紀40年代末,讀完匈牙利史本科專業的他,被分配到中學教課,不出意外的話,他會一直在匈牙利當中學教師。但是,一封來自布達佩斯的電報打破了他平靜的生活。
“1950年11月的一天,我收到一封電報,讓我和其他幾位大學畢業生出發去中國學習。興奮、激動的同時,我也有些茫然。中國在哪裡?中國什麼樣?這一切對於年輕的我,都是未知數。”尤山度說。
這次旅行,他和同學足足坐了15天火車,才從布達佩斯經莫斯科到達北京。此後,他的命運和中國牢牢連在了一起。
“當時我們在清華大學接受漢語培訓,給我們上課的老師,都是北京很好的老師。他們原先是英國、美國大學裡的客座教授,回國投入到新中國的建設中來。”尤山度評價他的中文啟蒙老師們為“最高階、最親密的老師”。他不僅學習了《史記》《三國志》等典籍中的歷史故事,還接觸到孔子、老子等思想家的學說。
“老師們不僅學識淵博,還很關心學生。他們經常會直接到學生宿舍噓寒問暖,過年還會用保溫瓶送來熱氣騰騰的餃子。”尤山度說。
在中國的5年,尤山度系統學習了中國歷史、中國哲學等課程,熟練掌握了中文,為他日後從事翻譯和外交工作打下了堅實基礎。
訪談中,尤山度向我們展示了兩枚珍貴的校徽,那是他在清華大學和中國人民大學學習期間的身份證明。“那時候,學生沒有類似學生證之類證明自己身份的東西,門衛都是靠校徽辨認身份。”尤山度說:“我至今保留著這兩枚校徽,它們是我在中國留學生涯的見證,也是我與中國結緣的開始。”
編一套實用的漢語教材
1955年回國後,出於對中國的濃厚興趣,尤山度主動要求去匈牙利中國科學歷史研究所工作。那時的匈牙利外交部非常需要漢語人才,他在中國科學歷史研究所工作了一段時間後,被抽調進匈牙利外交部。原因很簡單,他是當時唯一會說漢語的匈牙利人。
短短一年多時間,他為不少訪問匈牙利的中國領導人做過翻譯,這其中就包括朱德和周恩來。1956年1月,朱德訪問匈牙利,尤山度擔任官方翻譯。在一次群眾集會上,當時的匈牙利領導人送給朱德一柄特製的馬刀,朱德興奮地從刀鞘裡抽出馬刀,高高舉起。尤山度在自傳中驕傲地寫道:“我作為當時唯一在場的翻譯,就站在他身邊,對我來說,那是一次難忘的經歷。”
這之後的20多年時間裡,除在匈牙利駐華使館工作外,尤山度長期在羅蘭大學從事漢語教學與研究工作。除了培養漢語人才外,他最大的貢獻就是編譯了一套四冊本的《漢語課本》教材。作為匈牙利第一套比較完整的漢語學習資料,這套教材現在還被不少匈牙利學校用於教學,也給當地漢語愛好者提供了便利。
“上世紀70年代末,當時匈牙利大學裡的中文教材非常有限,僅有的幾種教材不能完全滿足匈牙利本土教學需要。”尤山度回憶說。他與同事高恩德決心結合自己的翻譯經驗以及漢語教學實際,選取中國最好的教材,改編為一套適合匈牙利學生使用的教材。教材問世後,尤山度自豪地說:“雖然我和高恩德直到退休還是副教授,但我們合作編寫的這套教材,給無數匈牙利學生了解中國打開了方便之門,這比什麼職稱頭銜都重要。”
1988年-1991年,尤山度被北京外國語大學聘為客座教授,為中國學生講授匈牙利歷史。之後他就一直活躍在中匈文化交流的各個領域。
“做研究70多年,我的研究視野一直沒有離開過‘中國’這個研究物件。”年逾90,尤山度依然筆耕不輟,許多學術著作產生了深遠影響。他的《中國與奧匈帝國》基於他對中國和匈牙利兩國曆史與現實的深刻理解,將1949年後中國與匈牙利的關係與歷史,完整記錄下來,是非常珍貴的史料彙編。
從事翻譯精益求精
因為在外交部做過口語翻譯,尤山度有機會接觸到毛澤東等中國領導人,他們的魅力與風采給年輕的尤山度留下了深刻印象。“那時候我經常翻看《人民日報》,報紙上出現的毛澤東詩詞深深吸引了我。我試著吟詠這些作品,用心體味詩詞中的情懷和意境。”尤山度說。
對一個外國人而言,雖然學過中國近現代史,也通漢語,但要完全理解毛澤東詩詞仍很困難。尤山度用心鑽研,樂在其中。他想:“不如把它們翻譯出來,這樣不僅能在翻譯的過程中學習,也能檢驗我是否真的讀懂了這些詩詞。”
透過查閱資料、與中國朋友探討交流,尤山度整理和翻譯了31首作品,以《毛澤東詩詞三十一首》為書名,用中匈雙語對照的形式在布達佩斯出版。書中除詩詞原文的翻譯外,還對每首詩進行了解讀,並根據自己的理解配上了松樹、石榴、崑崙山和長城等插圖。
“我最喜歡《沁園春·長沙》和《沁園春·雪》,詩詞中蘊含的那種‘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的磅礴氣勢和‘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的壯闊情懷,開拓出一種詩詞新境界。我還專門為這本書寫了一篇名為《寫詩的毛澤東》的後記,談了對毛澤東和中國詩詞的理解。”尤山度說。
《毛澤東詩詞三十一首》中文部分出自當時匈牙利最好的中文書法家的手筆,並用紅色印刷,書籍封面採用了當時最昂貴的絲綢封面,印製十分精良。儘管定價很高,作為第一部匈牙利語的毛澤東詩詞作品,這本書還是很快就銷售出3000冊,在匈牙利產生了非常大的反響。1959年,朱德訪問匈牙利期間,匈牙利領導人還把這本書送給了朱德,請他轉交給毛澤東。在尤山度看來,這是他作為一個漢學家所獲得的殊榮。
尤山度對翻譯精益求精,從不馬虎。為了翻譯好溥儀的自傳《我的前半生》,尤山度特意到北京拜訪了溥儀的弟弟溥傑,深入瞭解這本書背後的歷史語境和文化背景,這為透徹理解作品、準確翻譯起到了重要作用。溥傑在尤山度完成譯稿後還贈給尤山度兩幅書法,稱讚他高超的翻譯技巧和嚴謹的翻譯態度。
在回憶錄《長城尋夢:跨越歐亞大陸》中,尤山度半開玩笑地將自己的成長經歷及家族史稱為他的前半生,把他與中國的關係稱作他的後半生。“我退休以後,也沒有停止中文教學和中國研究。我的一生都在和中國打交道。”這可以說是他對自己一生的概括,也深情表達了他跟中國緊密的情感和生活聯絡。
(作者系北京語言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