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唐天寶三載,天下平安無事。
李白被唐玄宗取消關注,落寞的離開長安,然後在洛陽巧遇杜甫。兩雙溫暖的大手緊緊握在一起,碰撞出一段基情。
他們一起在河南求仙訪道,秋天又遇到高適,三個人每天除了喝酒擼串,就剩下吹牛扯淡。
為大唐健康工作50年的賀知章,也騎著小毛驢回到浙江老家。此時,離生命的最後時刻,不過半年。
大明宮中住著李隆基,太真觀裡有楊玉環。
一年後,他們將走完世界上最遠的旅程,向天下官宣他們的愛情,然後專業撒狗糧12年。
她的哥哥楊國忠仍然岌岌無名,不過一條光彩大道在面前鋪開,他一腳踩上去,走向未知的未來。
右相李林甫在朝堂隻手遮天,每次發朋友圈都能收穫上萬點贊,而他都懶得看一眼。
幽州,突厥人安祿山春風得意。
他剛剛接替裴寬擔任范陽節度使,再加上已有的平盧節度使、河北採訪使等職,大唐東北王即將加冕。
日後攪動風雲的人都已各就各位,只是他們都不知道,自己將要面臨的是什麼。
所有人都在揮灑著自己的青春和汗水,他們堅信,如日中天的大唐將永遠存在下去。
長安地下卻早已埋了300桶石脂,只等一絲火星。
長安並沒有張小敬。
二、
天寶元年,長安城外的廣運潭熱鬧非凡。
從渭河而來的300多艘船在廣運潭一字排開,首尾連線數十里,每艘船上都寫著大唐州郡的名稱,還有各地土特產。
咋一看,彷彿是來長安趕集的。
唐玄宗在觀禮臺上就坐後,300多艘船依次從臺前經過,接受偉大皇帝的檢閱。
潭中心有一艘船突然鑼鼓喧天,陝縣縣尉崔成甫扯開80分貝的嗓門,唱著唐玄宗親自寫的《得寶歌》:
得寶弘農野,得寶弘農耶。
潭裡船車鬧,揚州銅器多。
三郎當殿坐,看唱得寶歌。
看看這詞,多感人多喜慶,一股“啊,五環,你比四環多一環”的畫風,猝不及防的撲面而來。
李隆基確實很開心,因為終於能吃飽飯了。
堂堂大唐皇帝不應該用金鋤頭種地嘛,怎麼會吃不飽飯?但我跟你說,這都是真的。
開國初年,朝廷大有“不拿群眾一針一線”的風骨,再加上長安城人口少,一年只需要消耗20萬石糧食。
可在太平江山,人們總是嚮往著首都生活,當年在長安找機會的人,和如今的北漂沒什麼區別。
人口多,糧食需求就大。
而造福秦漢的水利灌溉系統早已殘破,曾經接受灌溉的4.5萬頃田,縮減到只有6千頃。唐朝的關中,早已不是經濟重心。
知道為什麼唐高宗、武則天都喜歡去洛陽嗎?
人家不是去搞團建、也不是長期旅遊,只是單純為了吃大米、烙餅、燴麵、胡辣湯......
沒辦法,長安實在是沒糧食吃啊。
可就在天寶元年,廣運潭把之前修建的運河連通起來,江南的大米可以直抵長安,當年就運來400萬石,李隆基能不高興嘛。
大明宮中,李隆基滿意的打了一個飽嗝。
長安城解決了溫飽,大唐依然是爛攤子。
《舊唐書 · 玄宗紀》說:“天寶十三載,戶981萬,388萬不課,530萬課。口5288萬,4521萬不課,766萬課。”
這串數字有點不對,已經成為學界的一段公案。
從字面上來看,大意是這樣的:
唐朝的財政稅收方式是租庸調製,納入這套稅收系統的人口叫課口,有課口的家庭叫課戶。
大唐登記在冊的人口中,40?免稅的。
剩餘60?口交的稅要用在朝廷開支、宮廷用度、洪澇旱災......再加上李隆基好大喜功,在北西南三個方向同時開戰,軍費需求龐大。
即便如此,正常的稅收渠道都不一定通暢,往往需要朝廷派轉運使之類的官員,去地方上臨時疏通、壓榨,才能把錢糧運往長安。
大唐盛世如繁花錦繡,可朝廷卻只有一個字:
沒錢。
沒錢的李隆基想依靠高超的微操手法,把天下玩弄於股掌之間,一不小心,咣,玩出一個安史之亂。
歸根結底,因為國有土地制度崩潰了。
三、
時間回到300年前,北魏。
一次增加稅收的改革,無意中在北方建立了新秩序,並一直延續下去,造就了強盛的隋唐帝國。
“五胡十六國”時代,北方混亂了100多年,直至草原上的拓跋鮮卑南下,他們騎駿馬、挎彎刀很快就征服了黃河流域。
雖然北方統一,可是有個問題:
北魏朝廷沒有正規稅收渠道,官員也不發工資......所有的財政收入都來自於搶劫、賄賂、高利貸。
太武帝年間,有一個朝廷官員到山西、河南一帶出差,從大同出發時只有一匹馬,返程時卻帶了100多輛車。
這種行為,我們叫吃拿卡要。
公元484年,也就是太和8年,執掌北魏朝廷的馮太后在開會時說:“同志們,有兩個訊息要告訴你們,想聽哪個?”
反正是你說了算,隨便你吧。
好訊息是,朝廷以後給你們發工資啦,底薪+提成+五險一金,全部是最高標準,開不開心?
壞訊息是,有工資以後就不能隨便搶劫了。
大臣心中有一萬頭草泥馬奔騰而過,還有一句MMP沒有說出口。
那麼問題來了,朝廷也是靠搶劫為生的,倉庫中也沒有餘糧,有什麼資本給全體官員發工資?
不要急,有辦法。
從西晉的“八王之亂”開始,北方的戰爭從來沒有停止過,為了躲避戰爭,父老鄉親們不得已到處流竄。
這就有很多無主荒地和失業農民。
第二年,馮太后把無主荒地全部收歸國有,按照一定比例分給失業農民,每年向朝廷交稅。
這就是隋唐“均田制”的起源。
在這套系統下,門閥和貴族基本是免稅戶,只有接受國有土地分配的農民,才是國家的固定稅基。
那麼,怎麼才能管理好國有土地和農民呢?
公元486年,馮太后的男朋友、大帥哥李衝建議:“可以在農村建立基層組織,一竿子捅到底。”
於是,“三長制”華麗出爐。
朝廷分5戶為一鄰、25戶為一里、125戶為一黨,分別設立了鄰長、里長、黨長,相當於現代的居委會、大隊、村......
這一套改革,歷史書上叫“太和改制。”
馮太后以國有土地為基礎,安頓了流離失所的農民、有了穩定的稅收、加強基層組織的管理,在亂世重新建立起一套新秩序。
我們之前聊過,東漢崩潰、三國西晉不能統一的原因,就是朝廷沒有稅源和兵員,只能產生分裂和割據。
萬物皆有裂痕,那是光照進來的地方。
亂世打破了所有的舊秩序,北魏腳下是一張嶄新的白紙,任由他們做出美麗的圖畫。
50年後,北魏早已分裂為東、西魏。
西魏丞相宇文泰又在均田制的基礎上,建立了配套的“府兵制”,讓朝廷有了固定的兵員和軍隊。
均田、三長、府兵......就是隨唐帝國強盛的密碼。
四、
不知你發現沒有,這套制度有一個最大的BUG,就是朝廷必須持有大量土地用來分配。
我們用初唐農民隔壁老王來舉例。
當老王年滿18歲時,就會有100畝土地分配給他。其中20畝是永業田,可以世代傳承,80畝是口分田,去世後要還給國家。
接受這塊土地,老王就是國家的納稅人了。
他一年四季勤懇勞作,然後按照“租庸調”的方式向國家納稅。每年交公糧2石,給官府幹活20天,還需要上交三丈布。
這就是老王每年需要繳納的全部賦稅。
冬天到了,他也不能窩在炕頭上喝燒酒看雪花,而必須去指定的軍府參加集訓,以防將來需要上戰場。
閒時為農、戰時為兵,兵農合一。
過了幾年,突然傳來命令:“聖人要和突厥開戰啦,你們跟我走。”於是,老王自備馬匹、刀槍等裝備,為國打仗。
如果立功授勳,朝廷用勳田獎勵他;
如果升官了,也有和級別匹配的職分田。
在這樣的體制下,老王和所有農民一樣,可以靠努力得到土地,朝廷可以用土地來調動所有人的積極性。
不是有人說過麼,中國農民最大的需求就是土地。
可在老王得到土地之後呢?自己去世後依然需要還給官府,能傳給兒子的只有20畝永業田,相當於下一代重新開始。
拼命一輩子,卻什麼都攢不下來?憑什麼?
對土地的渴望、和人心的自私,讓老王藏匿土地、登出戶口、私下買賣......總而言之,有太多方法讓他從國家納稅人,變成套現之後的黑戶。
再加上皇室、貴族、官僚繼續兼併土地,建立莊園別墅,直到有一天朝廷驀然發現:
賬本上的土地不夠用了。
於是,問題出現了。
新生人口沒有足夠的土地分配,只能浪跡江湖或者到城市謀生;上戰場打仗立功卻沒有土地獎勵,府兵紛紛用自殘來逃避兵役;而戶口卻落在本地,租庸調的賦稅也不會放過他。
立功不獎勵、沒田還收稅,去你大爺的。
這樣一來,唐朝農民紛紛遠走他鄉,私下買一塊土地重新開始。因為只要不是國家分配土地,他就不納入府兵和租庸調的體系中。
當時的大唐有種怪現象:
農民都在辛勤勞作,但是都不用交稅、不用服兵役。天下富庶,朝廷卻始終缺錢花。
這種現象,在李世民時代就已經出現。
在武則天時代成為社會主流,直到李隆基時代,由於國家沒有充足土地用來分配,建立在“均田制”之上的社會秩序完全崩潰。
前面說,天寶13年依然有60?人口是納稅戶,但這是賬面數字,實際上遠遠達不到。
國家沒有穩定的稅基、沒有穩定的兵員、甚至連基層組織都混亂不堪......因為農民四處流竄,管理起來難度太大。
這就是盛唐的隱憂。
五、
公元713年,李隆基改年號為開元。
29歲的皇帝雄心勃勃,夢想建立能和李世民媲美的功業,可現實卻給他澆了一盆冷水:
國家稅基不足,導致財政吃緊;
立功無田獎勵,導致府兵逃亡。
《長安十二時辰》中的崔器自稱為“逃田戶”,就是因為沒土地又不願當府兵,才和阿兄跑到長安的。
可大唐的局勢,卻不安穩。
北方的突厥一直蠢蠢欲動,圖謀恢復祖先的霸業和榮光。突厥被打下去後,又冒出回紇來補刀。
東北方有契丹在謀求地域霸權。
青藏高原上的吐蕃也正值鼎盛時期,他們走下雪山,積極探索四川、新疆的新世界。
為了守護疆土,大唐必須維持龐大的常備軍。
崩潰的府兵早已不能為國爭光,甚至連保衛長安都做不到,於是,延續200年的府兵制被徹底拋棄,大唐實行募兵制。
這其中有一個問題。
府兵制下,裝備需要士兵自己準備,國家是不管的。但是募兵制就不同了,國家需要準備好刀槍、馬匹、糧食來武裝士兵。
唐朝可憐的財政收入,根本不足以維持龐大的常備軍。不過不要緊,不給錢可以給政策嘛。
在開元、天寶年間,李隆基先後設立10個節度使。
每一個節度使都相當於軍區司令,其實也沒什麼稀罕的。可是朝廷沒有多餘軍費,只能允許節度使在轄區內收稅。為了保障軍隊管理權和財政權,朝廷又把地方監察權賦予節度使。
軍權、財權、監察權集於一身,節度使已經是土皇帝。
後人都說李隆基老糊塗了,其實他也沒辦法。
舊秩序已經崩潰,李隆基又沒有能力建立新秩序,只能對破損的舊秩序修修補補,節度使就是一塊大補丁。
大唐內部的補丁也很多。
要想讓長安擺脫飢餓,就必須重新疏通水利,才能讓江南的糧食運到關中,這個無底洞需要無數錢。
皇帝親軍、中原駐軍雖然打仗不行,但也是一群吞金獸。
李隆基和楊玉環長年累月的撒狗糧,不要錢?
再加上奢靡的宮廷、腐敗的朝堂、迷醉的社會,繁花似錦的盛世中總是飄蕩著一股黴味。
而維持這一切的,只有日漸縮小的稅基。
為什麼李林甫能專權19年、楊國忠可以爬到宰相高位,絕不僅僅是搞鬥爭和裙帶關係換來的,只有一個原因:
他們能在老百姓身上壓榨到錢。
從這點來看,所有奸臣都是類似的。李林甫、楊國忠、嚴嵩、和珅......都是在舊秩序崩壞時,能用不正規的特殊手段解決燃眉之急。
有時候壞人不是骨子裡壞,是局勢讓他不得不壞。
李林甫、楊國忠是如此,安祿山也是如此。
六、
755年12月,安祿山起兵造反。
他的父親是西域胡人,母親是突厥巫婆,父母給他起了一個響亮的名字:軋犖山,意思是“戰鬥。”
一直以來,安祿山都特別能戰鬥。
他在幽州軍中作戰勇猛,僅僅用了10年就從一個素人升任平盧節度使,駐紮在遼寧。
此時的安祿山,是大唐屌絲逆襲的典範。按照一般劇本,他將成為大唐所有落魄青年的楷模。
但是時事不允許他做一個好人。
大唐一直都有“出將入相”的傳統。在外領兵的將軍打了勝仗,一定會回到朝中擔任宰相,如果再有戰爭,宰相也可以披掛上陣。
做為皇帝的影子,李林甫在朝中全心全意搞錢,如果有將軍入朝為相,勢必會分走自己的權力。
而嚴峻的財政壓力,也讓李隆基不能破壞現有的撈錢模式。
於是,哥倆就發明了一項潛規則:“將軍儘量用沒文化的胡人,這樣一來,他們就不能入朝當宰相了。”
和其他將軍不同,安祿山的情商很高。
他不僅作戰勇猛,還特別會來事。搜刮的軍費、戰利品經常被送入朝中,上至皇帝宰相,下至中層官員,基本都收過安祿山的好處。
有能力、高情商、又有政策紅利,安祿山成為風口上的豬。
直到755年,安祿山已經是平盧、范陽、河東三鎮節度使,全方位負責大唐東北方的戰爭。
而大唐也只有10個節度使。
也就是說,安祿山麾下有大唐三分之一的兵馬。
歷史到這裡已經很明朗了:
國有土地制度崩潰,導致國家財政體系永遠不健康,和兵役制度的渙散。
為了應付複雜的邊境戰爭,李隆基不得不把軍事、財政、監察權力賦予節度使,培養了一堆土皇帝。
朝廷為了挽救財政危機,不得不讓李林甫、楊國忠獨掌相權,才能集中力量撈錢。
李隆基的本意是玩蹺蹺板,讓宰相和節度使相互制衡,自己高高在上充當裁判。
可這樣的模式,玩崩盤是遲早的事。
人一旦嚐到權力的甜味,就很難放下。
李林甫死的早,算是得了善終,楊國忠就不一樣了。他僅僅做了3年宰相,迫切需要建立功勞來證明自己,安祿山就是最大的肥肉。
安祿山坐擁東北,早已培養了嫡系小弟。
李林甫手腕高超、資歷深厚,足以讓他感動恐懼,可楊國忠算什麼東西?想拿我當墊腳石,看我不先乾死你。
該來的,終於來了。
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
七、
安史之亂,把大唐腰斬為兩段。
那個讓人只敢談復興、而不敢說超越的大唐盛世,永遠留在歷史的刻痕中,越來越夢幻。
千年來,楊玉環一直是背鍋俠。
還有的說法是李林甫奸詐、楊國忠誤國、李隆基昏庸、安祿山狂妄......總之把所有帽子都扣到一個人頭上。
可時代鉅變,哪裡是一個人能決定的。
國有土地制度在北魏呱呱墜地,經過北周、北齊的發育,終於在隋唐大放光彩,又在天寶14載壽終正寢。
它成就了李世民,也埋葬了李隆基。
安史之亂,只是幾百年社會矛盾的總爆發,用千萬人民的血與淚,結成一朵妖豔的罌粟花。
血色,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