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4年,魏輔文出生於重慶市雲陽縣。家中共有七個孩子,全靠做小學教師的父母,用不算寬裕的工資養活。
作為家中幼子,魏輔文被寄予厚望。小學四年級,他就被父母送到當地最好的學校,遠離父母求學。
從東風小學到雲陽中學,再到一步步走上學術研究的大道,這一路上,魏輔文的求學生涯有過三次“微調”。第一次是中考,那是1978年,中國恢復中高考統一考試製度的第一年,他本來想讀中專,填報了河運和造船專業。結果因為考試成績太好,被雲陽中學提前調檔,進了重點班,讀起了高中。第二次是1980年的高考,他本想學醫,卻最終進了南充師範學院。本來以為會讀數學系,結果讀了生物系。再後來,對育苗相關的遺傳學知識感興趣的他,研究生報考了華南師範大學,但最終卻進了中國大熊貓保護知名研究者胡錦矗門下,成為胡錦矗帶的第一屆研究生。
1987年碩士研究生畢業後,魏輔文進入西華師範大學珍稀動植物資源研究所工作。
1994年,魏輔文到中科院動物研究所攻讀博士學位,導師是王祖望先生和馮祚建先生。1997年魏輔文獲得中國科學院動物研究所博士學位,後繼續留在中國科學院動物研究所工作。
2017年,魏輔文當選中國科學院院士。受訪者供圖
20世紀90年代,動物所正處於科學院科技體制改革大潮中,老一輩的生態學家們鼓勵學生用微觀手段去解決宏觀的科學問題,在這樣的背景下,魏輔文逐漸走上了“宏觀和微觀相結合”的科學研究道路。
魏輔文超過一半的人生,都撲在大熊貓、小熊貓等瀕危動物保護生物學研究上。他率先將種群基因組學、宏基因組學、比較基因組學等新技術引入到大熊貓研究中,闡明瞭大熊貓的種群歷史、瀕危過程及演化潛力;揭示了大熊貓在食性轉換和特化歷程中如何在形態、行為、生理、遺傳和腸道微生物等方面產生適應性演化的規律;闡明瞭棲息地破碎化導致大熊貓孤立小種群崩潰的機制,推動了國家大熊貓放歸和棲息地廊道建設工程的實施。
2017年,魏輔文當選為中國科學院院士,並於2018年當選為發展中國家科學院院士,2021年又當選為歐洲科學院院士。
作為保護生物學家,魏輔文目前在中科院動物研究所從事瀕危動物保護生物學研究,兼任中國瀕危物種科學委員會副主任。
“我這一輩子,感悟最多的,就是‘適應’二字。”研究大熊貓多年,什麼原因讓這個物種從千萬年前延續至今?他認為是適應。“無論是我的個人經歷,還是我的主要研究物件,都是因為適應,才能一步一步,走出一條路來。”
實驗中的魏輔文。受訪者供圖
魏輔文字來想去看看大海,結果命運讓他進了高中;他想學醫,又陰差陽錯一頭撞進生物系……命運的幾次轉折,讓本來想要和父母一樣做“光榮的人民教師”的少年,一步步攀上科學研究的更高峰。
“人有時候是被命運改變的,你必須去適應。就像大熊貓,幾萬年來,同時期的劍齒象滅絕了,它還能活下來,靠的就是適應和努力。”上世紀80年代起,魏輔文在秦嶺、邛崍、岷山等多地進行野生大熊貓的研究和保護工作,同時用新的技術手段,破解著大熊貓這一古老物種的諸多科學之謎。
“高考是我人生最大的轉折點。”時隔40餘年後,回憶起自己1980年參加高考的那個夏天,魏輔文依稀又看到了16歲的自己。歲月迢迢,如今已知天命,但曾經樸素的、求知若渴的情懷,仍然在他的心中盪漾。
一波三折求學路
新京報:在你整個求學的過程中,家庭有著怎樣的影響?
魏輔文:小學四年級我就離開家鄉的村小,到了雲陽縣的東風小學,那是我們當地最好的學校。
因為我父母都是小學老師,他們就覺得要讀書才行,就把我送到縣城,離開父母住在我二姐夫家裡。
後來我從東風小學考到了雲陽中學,那會兒很窮。考大學的時候我讀寄宿學校,最後那半年,我媽媽在縣城裡租了一個小房子,天天給我做飯。我媽媽算是很早的一批陪讀媽媽。父親不愛說話,但是影響也很大。我們整個家庭都有個共識,我參加高考,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新京報:你高中的時候成績在班裡的排名如何?
魏輔文:中等。初中的成績一般是排在前面,上了高中以後,全縣各個區上中學的人都來了,把全縣最優秀的人招到這個班上。那個時候我們一班是最好的班,配的都是當時中學最優秀的老師,數學老師是北大畢業的。我們這個班上最後百分之七八十都上大學了。那會兒談不上什麼學習壓力,我只有14歲,高中畢業的時候是16歲。反正就是學嘛,沒什麼特殊的。
新京報:1977年我國恢復高考,當時有沒有覺得,這是一個巨大的機會?
魏輔文:我們家七姊妹,唯一就是我能夠參加高考。那會兒家裡條件都不太好,就靠父母工資加起來的五六十塊錢養我們一家九口人。我最初只想讀箇中專,讀了高中是意外。
新京報:你是哪一年參加的高考,當時填報的志願是什麼專業?
魏輔文:1980年,高考恢復後的第四年。那時候我爸爸生病,讓我有了學醫的想法,報了瀘州醫學院的兒科。後來沒錄取上,就到了南充師範學院(現西華師範大學)。我本來填報的志願是數學系,因為我爸爸是小學數學老師,我中學的數學老師教得很好,對我影響很大,所以我對數學感興趣。結果我被分到了生物系。
新京報:還記得當年高考的分數嗎?拿到成績時是什麼感覺?
魏輔文:反正比本科錄取線高30分左右。很高興很激動,能進哪個學校不曉得,但是肯定是考上了。我在我們班上成績不是特別好的,也就是中游,那時一個班50多個人,40多個人都上了大學。
剛進大學時的魏輔文,稚氣未脫。受訪者供圖
新京報:沒讀到最理想的專業,當時有沒有覺得遺憾?
魏輔文:沒啥遺憾的,能有大學上就很不錯了。而且這也不是我第一次遇到奇妙的變化。1978年恢復初高中統考時,我剛好初三,本來是想去讀中專,儘快工作減輕家庭負擔。結果因為成績不錯,被雲陽中學(時為四川省雲陽中學,現重慶市雲陽高階中學)第一批次把我檔案調走了。我成了重點班的學生,中專也就沒得上。我記得當時我應該是報了一個河運還是造船的中專,想出海去看看。結果中專沒讀成,反而去讀到了高中。也還是高興,既然考上了,就認認真真去讀。
路燈下苦學的大學時代
新京報:上大學時你才16歲,進大學之後的感覺如何?
魏輔文:我那會兒還是小孩子一個,啥也不懂。到了大學之後,就跑到南充的嘉陵江大橋下拍了一張照片,心情很激動。我進大學的時候,我父親就去世了。他們都不告訴我,等放假的時候才告訴我,家裡面怕影響我學習。我爸爸去世的時候叮囑哥哥姐姐,說你們要把虎兒供出來,虎兒是我的小名。
新京報:上大學之後最大的變化是什麼?
魏輔文:肉眼可見的是長高了。進大學之前我身高1米55,上大學長了10釐米。進大學之前吃不好,到大學了每天早上要吃兩個饅頭。我的6個哥哥姐姐中,除了條件比較差的之外,有4個每月給我5塊錢,我每個月就能有20塊錢,再加上國家給的21塊錢的飯票、32斤糧票,我算是比較富裕了。因為讀的是師範,全是免費。是國家把我們供出來的,從現在來講,真的是應該想方設法儘自己的努力去報答國家,報答我們的父母和親人的養育之恩。
新京報:大學時候印象最深刻的事情是什麼?
魏輔文:是學習。我對1984年的春晚印象特別深刻,那是我考研究生那一年。唯一就是春晚那天休息了,其他時候都在刻苦努力地學習。我上大學的時候,寢室十點關燈,我和同學們就到路燈下學。這是真實的,全是自願學習。圖書館下面有一個很大的大廳,我們在那裡佔位子,用黃書包放在凳子上。後面來的人才不管你,來了之後直接就把你的包甩一邊兒去。那會兒沒有其他想法,就是覺得要學好,立志要考研究生,還要繼續上進。
新京報:進大學後就確定了動物作為研究目標嗎?
魏輔文:也不是,當時我對遺傳學特別感興趣,因為那會兒育種、糧食生產這些特別特別重要。我從大學一年級就開始看遺傳學的書,然後我就報考了華南師範大學的研究生,最後又沒有招我。當時胡錦矗老師剛好在招第一年的研究生,就把我招來了,搞野生動物去了。所以說,興趣是重要的,但是也得隨著環境的改變去適應。我經常說,我們要向大熊貓學習。熊貓為什麼沒被淘汰,就是它善於改變自己。人生過程之中,必須要根據環境的變化調整你的策略,改變自己去適應環境。只有透過不斷的努力才能改變。人生不是規劃出來的,我覺得規劃不了,完全是隨著環境的變化。
魏輔文在野外考察。受訪者供圖
新京報:你後來投身大熊貓研究,有沒有覺得做野生動物研究很辛苦?
魏輔文:那時候天天早出晚歸,不管下雪還是下雨,我們都要鑽林子,去追蹤熊貓,找糞便、做樣方、觀察熊貓的行為,等等。我的導師胡錦矗先生對我影響還是比較大的。他那會兒五六十歲,也是天天在裡面跑,帶著我們到處轉,到處搞研究。人家老頭子都可以幹,我們有什麼不能幹的呢?另外,我那時開始覺得做科學研究很有意思。1978年竹子開花,是我們這一代人印象中的大事。為什麼竹子開花,會怎麼影響大熊貓的生活,我們該如何保護它們?我很想把這些問題搞清楚。
“改變自己,適應環境”
新京報:現在有些年輕人說“躺平”,你怎麼看?
魏輔文:我的命運一直都在發生很多變化,光是從求學經歷來看,我就經歷了三次“身不由己”的調整,我最大的體會是,你必須要去適應這個環境。抱怨永遠沒法前進,你只能頹廢下去。從生命科學的角度看,生命的進化就是不斷適應環境。比如從四川到北京,肯定很多時候不熟悉,肯定要適應環境,融入到這個環境,那該怎麼做呢?就是改變自己,不能讓環境來適應你,你必須適應當地的環境,當地的文化。人生的啟迪,就是適應整個環境的變化。
新京報:距離你經歷的高考已經過去了四十年,你覺得現在高考還重要嗎?
魏輔文:高考肯定重要,這是一個平臺,一個很重要的平臺。沒有改革開放,沒有高考的話,就只能待在家裡面種地了。高考肯定是非常重要的,這是選拔人才的一個很重要的方式,不管怎麼樣,這是一個相對更加公平的平臺。
新京報:我們一直都說“讀書改變命運”,你心中的“改變命運”,到底是怎麼改變的?
魏輔文:就是必須要讀書,非常簡單的讀書、掌握知識,一個人不學習,沒有知識,沒有文化,那不行。我的環境裡,大家都在學習,有一種樸素的求知的渴望。至於未來做什麼,真還沒有那麼遠大的理想。
新京報:和你當年高考相比,你對現在的高考有什麼不一樣的感受?
魏輔文:我考試的時候,心裡面沒有什麼緊張的感覺,讀書就是讀書,就是最後那一個月衝刺階段,感覺到很緊張。我的大女兒在2010年左右參加了高考,她考試的時候,我比當年自己高考還緊張。第一天我上午送她去考試,中午騎著腳踏車把她接回來的時候,把准考證那些材料全扔到前面的車筐裡。結果為了趕快回去吃飯讓她休息一會兒,把准考證忘了。下午準備送她去參考的時候,一看準考證不在了,著急慘了。衝下來一看,准考證幸好還在。如果丟了,是否會影響一輩子不好說,但至少影響她那一年上大學。
新京報:今年的高考快要來了,你有什麼想對現在的高中生說的?
魏輔文:我覺得高考是影響人生最重要的一個事情,年輕的學子們,要抓住這個時機,拿出最好的成績。如果能夠進入到大學的殿堂,不管未來做什麼,都會對人生有重要的價值。
人物簡介
魏輔文,保護生物學家,中國科學院院士、發展中國家科學院院士,中國科學院動物研究所研究員、博士生導師。他率先將種群基因組學、宏基因組學、比較基因組學等新技術引入到大熊貓研究中,首次提出“保護演化生物學”和“保護宏基因組學”新分支學科。
2022年4月8日,魏輔文院士接受採訪。新京報記者 楊雪 攝
新京報記者 楊雪 實習生 雷欣謠
編輯 袁國禮
校對 薛京寧